岁暮天寒,碳火将卧房内烧得热烘烘的,窗子开了点小缝,冷风刮过,窗户沿周围竟结成一层细密的露珠。
裴擒陌正坐在睡榻前的矮木凳上,胳膊肘顶着褥子,拄着下颌盯着榻上的人。
苍白的指节把玩着手中的绣花针,上面的剧毒却不会因随意的动作伤到他分毫。
他的唇边浮现出揶揄之意。
这小而聒噪的梅花庄,如今变得越发有趣起来了。
杨修仪这名大弟子的底细,竟与他想得完全不同。
两个时辰前,他去杨修仪的屋中翻遍所有能藏东西的地方,还打碎了他屋中采访十余年的陶罐,拆解了他睡觉的铺子,果然,在这几处里面发现了不少不属于梅花剑庄的东西。
这些东西出现在哪都有可能,可唯独出现在梅花剑庄弟子的手中,就意味着背叛。
他本想跟脑中的沈羿探讨这件事,只可惜沈羿的声音在他吐血之后,就暂时消失了。
“消失妙啊,既然消失,那便也别怪本座出手,替你解决这桩焦头烂额之事。”裴擒陌唇露哂笑,自言自语。
“水……水……”
就在这时,睡榻上的人忽然睁开了双目,那乌黑色的瞳孔毫无一丝光泽。
他喊了半天,裴擒陌却没有动,只是宛如一座雕像,冷冰冰坐在那。
还在意识混沌的杨修仪张着沾着干枯血迹的嘴唇想要水,可见无人应答,便偏过头仔细瞧瞧,再眨眼时,就看清了坐在睡榻前面无表情瞪着他的沈羿。
杨修仪瞧见对方手中把玩的银针,顿时脸色苍白,也顾不得身上有没有内伤,直接翻身从睡榻上坐起,哆哆嗦嗦地跪在上面磕头:“师……师父!”
裴擒陌身上还穿着藕粉长袍,脸上略施粉黛,冷冽的目光从他的眼中浮现,与他的这一身明艳的装束和娇嫩的脸蛋并不相衬。
杨修仪看在眼底,将头垂得更低:“弟子,弟子知错了。”
裴擒陌眼底漠然,唇上笑容却是明媚,不慌不忙地伸出手,用指腹在杨修仪唇边干枯的血迹蹭了蹭,哂笑道:“爱徒这么害怕作甚?你倒说说,错在哪?”
杨修仪脸色更难看了几分。
那银针的来历他不知师父是否知晓,也不敢真的道出这针的实情。
就在他纠结时,裴擒陌将银针的身体贴他的脖颈动脉处,轻轻刮了刮:“爱徒,如果我没记错,这是魔宗才有的东西,你怎么会攥在你的手心?”
一滴冷汗从杨修仪的脖颈滑过。
他乱跳的心脏因这句话多了一层狐疑。
裴擒陌:“为师告诫你一句,这东西有邪气,会扰乱你的心智,此针危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旦被刺入,便会神魂颠倒找人欢爱,我在责骂你之时,你就已经将此针从袖中掏出,想借用此针刺入我的体内,看见为师落魄不堪一面,你说说看,这是不是你狼子野心?”
即便是心中恐惧再多,此时的杨修仪耳垂也蒙上一层淡淡的绯色。
不对啊,他怎么从未听说过此针还有与人欢爱的功效?
不过事已至此,所有的肮脏心思都已瞒不过师父,杨修仪只能攥紧着双拳,从牙齿缝挤出几个字:“……弟子,弟子的确……钟情于你。”
年少时,他不知自己具体何时钟情于师父,只记得初冬的雪落在师父的肩头,他很想帮对方拍下,再披上一件鹤氅。
如今,他鼓足勇气说出这句坦诚之词的同时,也做好了被师父处置的准备。
他用那双混沌而乌黑的眼睛望过去,等待着对方的答案。
“钟情?那便更不好办了。”裴擒陌垂下头,盯着手中的绣花针,言语间尽显嘲讽之意,“杨修仪,你对为师用心不纯,为师已不能留你,从此刻开始,你不再是我的弟子,你且去收拾行囊,离开梅花剑庄罢。”
沈羿不在,梅花山庄大大小小的事情自然都是裴擒陌一个人说了算,他只要替沈羿下了令,那么一切就会成真了。
杨修仪双目颤动,不可置信地颤抖着双眸:“师父,您……要赶我走?”
经过更换了最低贱的职务给他做,又在他求情时打伤了他,当下又要直接赶他走的这些事,旁人可能心中不怨恨,但是杨修仪的心中,不可能不会埋下仇恨的种子。
裴擒陌:“自然,你即刻去收拾行囊,日后不准再踏足梅花剑庄一步。”
他语气冰冷,心道正因为自己不是沈羿,才不会跟这些弟子兜圈子,既然这弟子已经表明自己对沈羿有异心,若是再留下去,恐怕会对附在沈羿身上的他也有所不利。
而且他认为,一个小小的梅花剑庄弟子,即便是有再大的能耐,即便去投靠了天工阁,日后也不见得会报复梅花剑庄,毕竟梅花剑庄的名声可是在江湖中出了名的,除他之外,让人都不敢轻易得罪。
这也是裴擒陌的自负之处。
然而,就当他想到这时,忽然扑通一声。
杨修仪竟直接从睡榻上摔下地,双膝跪下连磕数个响头,啜泣着道:“请饶了弟子,弟子再也……再也不敢了,求您别赶修仪走!”
额头磕出血迹,哭声情真意切,若是真正的沈羿在此,一定会动容。
可惜此时在他眼前的,是裴擒陌。
裴擒陌连多一眼都没有看他,在屋中踱步,故作沉思状,忽然之间,他灵机一现:“既然你不肯走,那么你用匕首划开胸口,放血三碗,以明心志,我就信了你不会再对我钟情。”
说完,他便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丢过去,示意对方即刻便做。
杨修仪一看,这匕首正是自己屋中的赃物,何尝不明白师父是何意,心中顿时凉了几分。
一口淤血从胸腔涌出,捂面咳嗽数声,染红了指缝。
顺下一口气,他缓缓下地,对沈羿的身体最后磕了几个响头,才低低道:“师父,弟子走了,您多保重。”
裴擒陌早已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因此头也不回,转身便走。
真的离开。
梅花剑庄的人谁也没想到杨修仪会突然收拾行囊出门,纷纷围上去询问原因,可杨修仪什么都没回答,仅是在踏出大门之后又在梅花剑庄之外磕了几个响头,口中喃喃:“一愿师父万事顺遂,平平安安,二愿师父身体安康,功力大增……”
弟子们听完大师兄这番诚挚的祝愿,无不眼眶湿润,跪在师父房门前,问赶大师兄走的原因。
可是裴擒陌一直闭门谢客,没有正面答复这些人。
直至晚上,沈羿被这些弟子的呼声唤醒,他意识恢复,问裴擒陌出了什么事。
裴擒陌压根就没打算隐瞒,将自己赶走杨修仪之事和盘托出,沈羿了解了所有事情的经过,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可最后还是忍住没动手,挑重点问:
“如果我没猜错,你手上的那枚冰蓝色的绣花针名为‘断魂针’,是以极寒之地的蝙蝠背上之毒炼制而成,轻者可令中毒者全身僵硬,重者神智错乱而亡,此物乃机关宗门天工阁所创,应当不是裴宗主的魔宗之物罢。”
裴擒陌讶异:“沈郎,要么说我怎么起初找你决一死战,正因为你见多识广,令我心悦,这的确不是我的东西,我不过只是逗着他玩罢了。”
沈羿听他说话又不着边际,语气不耐接着道:“既然不是你的东西,你又为何将天工阁的东西说成是自己的,把人赶走就罢了,还故意以那番话戏弄他,你难不成不知那孩子心思敏感,恐怕……”
“心思敏感我当然知道,所以更加不能留他在剑庄。”裴擒陌眸色阴冷,靠在窗户沿上道,“你可知他今日在门前许了三个愿,都是什么愿?”
沈羿自然答不上来。
裴擒陌:“一愿师父万事顺遂,二愿师父功力大增,三愿师父早日虎落平阳,被他踩于脚下。”
沈羿:“你亲耳所听?”
裴擒陌冷笑:“这旁人听不见,我的耳力自然能听见,他若是你留下就能管束的,早就在多年前就被你管束好了,一根长歪了的植株,修修剪剪也是费力,不如拔掉重种。”
沈羿沉默良久,才低低道:“可我有愧于他。”
他与杨修仪之间,自然发生过许许多多一时无法说清的往事。
裴擒陌听闻此言,忙堵上耳朵:“我懒得听你婆婆妈妈讲述自己与弟子那些恩恩怨怨,如今人已经被我赶走,你再怀念也是无用,不如重新寄希望于新的弟子,你看你那二弟子秦不悔就蛮不错的,你调.教他,总比调.教那无可救药的杨修仪要更好罢!”
沈羿:“……”
这一番话说完,他即便是心里有再大的不满,都说不出来了。
不过此时此刻,裴擒陌确实愈发烦闷,满腹怨气不知如何发泄。
见沈羿迟迟不说话,心中又想气气他玩。
“沈羿,你就不想知道,你这狼心狗肺的大弟子屋子里都藏了多少宝贝吗,我可以一一告诉你。”
不知道沈羿到底知不知道杨修仪这东西的来历,他将自己找到的那些赃物通通洒在桌子上,沈羿如果知道的话,一定会气炸。
那些赃物散落在睡榻,都是天工阁才有的暗器,就连他今日丢给杨修仪的那把匕首,也是天工阁的东西。
杨修仪看了,又岂会厚着脸皮留下,自然是灰溜溜地走人。
然而沈羿看见这些,只是长叹一声:“我知道。”
裴擒陌挑眉:“你都知道?”
沈羿:“我早知他背着我偷练他们暗器,之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查清他与天工阁勾结在一起的目的,可惜这些事情都未能查清,裴宗主就将人赶走,做这些之前难道不能先过问我?”
裴擒陌听这话有怪罪之意,冷冷笑道:“你自己养大的弟子与天工阁有勾结,你只是在这温水煮青蛙,我替你料理此事,你反倒怪罪我,我看你就是心太软,如果不是我覆在你身上,恐怕你早就中了暗算成了他的掌中玩物,好,既然你不领情,那也别怪我对你这具身体不客气!”
这话说完,沈羿感受到小腹一片寒凉,心中一凛:“裴擒陌,你干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看我讲信用吧,四月中旬恢复更新啦,求评论求收藏_(:з」∠)_嘤嘤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