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临安街。
婉转的昆曲似是从天际泄下来,流入纪琛的灵台。
纪琛猛然惊醒,鞋都顾不得穿,穿着中衣就直接跑去院子。
梦,肯定是梦。
纪琛扒着拱门,看着院子里纪卷在教十几个孩子教昆曲,纪琛眼眸湿润,恍如隔世。
他身体先行一步,冲过去,猛地抱住纪卷,又一一抱过每一个孩子。
“纪琛师兄?”
“少班主,你醒啦。”
真实的触感,让纪琛有些慌乱,他道:“你们打我一下,快,打我一下。”
“不好啦,不好啦!”站在纪琛面前的孩子吓得大叫,“纪琛师兄脑子也受伤了!”
“纪琛师兄脑子坏了!”
小孩的声音尖锐,很快就有七八个人从后院里跑出来。
纪琛愣在原地,垂头,手指重重地拧在胳膊上,疼得纪琛龇牙咧嘴。
是真的?
纪羽纪云跑得最快,大声嚷嚷着:“快去找大夫!快点去!”
纪琛摸摸自己身上的刀痕,隔着薄薄的中衣,他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胸口处、肩膀上、胳膊上的刀疤。
“王叔呢?”纪琛抬头看着纪羽,“王叔去哪了!”
纪羽摇头。
纪琛又问:“那我怎么回来了?我什么时候回来的?”
“半个月前你浑身是伤被送回来,一直昏迷着。”
“半个月前?”纪琛的心瞬间就凉了,“半个月前呀。”
纪琛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有些无措地攥着自己的衣角,“京城,那京城现在怎么样了?”
澜哥,是死了吗?
怎么会这样?
纪羽道:“太子即位,现在正在处理党权纷争,有些乱。”
“许澜他……”
纪羽噤声,与纪云面面相觑。
纪琛懂了,起身,踉踉跄跄地往自己院子里走。
哪怕去了京城一趟,还什么都改变不了。
纪琛关上门,靠在门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滑,直到坐在地上。
“澜哥……”
纪琛不信,就跑到街上,京城的消息最是引人注目,甚至不需要纪琛问,他就已经听到澜世子死亡的消息。
纪琛不知道他是怎么回到家的,像是被人扶着,又像是飘着回来的。
纪国诚没在家,纪家班的老人都没在,接连数日,纪琛开始浑浑噩噩地过日子。
后来,有孩子敲纪琛的门,脆生生地道:“琛师兄,他们不教我唱戏。”
纪琛的脑海里勉强获得一丝清醒。
澜哥死了,连个归处都没有,他该给澜哥一个家的。
纪琛洗洗脸,将自己整理干净,拉开门,对门口的小孩道:“小潜,我下午教你好不好?师兄上午还有很重要的事情。”
等小孩离开,纪琛将许澜穿过的衣服,用过的东西都整理好,又去棺材店买了一口小方棺材抱回来。
又定做了一个小巧精致的墓碑。
墓碑需要现做,三天后才能取。
纪琛在院子的海棠树下挖了一个坑,将衣冠冢放在里面,又一捧土一捧土地埋好,不一会儿,纪琛就红了眼眶。
要是那半年,他不与澜哥冷战,或者他主动一些,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要是他与澜哥有个孩子……
要是,他那晚把澜哥禁锢在自己身边……
要是,他去京城的时候,就强硬的把澜哥带回来……
要是,他不同意澜哥去皇宫……
要是,他再厉害一些,是不是在皇宫里就不会处处受限制?
要是……
纪琛的眼泪一滴接着一滴落在松软的泥土上。
他恨自己,为什么总是做错误的决定,分明只差一点,差一点儿他就可以带回澜哥了。
如同前世一般,无能为力。
前世,找不到。
这世,护不住。
*
秋去冬来,一切都尘埃落定。
太子继位,五皇子死了,云王府四分五裂,各奔东西,听说瑞王府也受了波及,朝廷仍旧是乱糟糟的一片。
纪国诚与那些老人仍旧没回来。
纪家班一切照旧,听戏的人是越来越多,听说有几个师弟的业务都开到青.楼。
纪烟的粉丝则是往纪家班塞各种补品,非要给纪烟补身体,好几次纪烟都补过头,流鼻血。
纪琛本以为生活也就这样了,他惜命,要带着许澜的那份好好生活。
可生活并不会因为纪琛的不幸而网开一面,反而会叠加,直到把人击垮。
那一天是冬至,下着大雪,平平常常的一天。
雪有四五寸厚,屋檐下挂了一排的冰溜子,河面结冰,上面铺着雪层,一时间让人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河。
纪琛起得早,就开始铲雪活动筋骨,直到听到门外一声尖叫。
“死人了!死人了!”
纪琛扔了铁铲直接跑出院子,见一个妇人颤抖着手指着河面。
“死人了!”
纪琛跑过去,远远的只能看到雪上一个粉色的衣角,其余的看不清楚。
那妇人看到纪琛过来,连忙指着冰层尖叫道:“快看,死人了!”
纪琛走过去,顺着妇人指的方向看去,他的眼睛陡然睁大,愣在原地许久,他猛地转身,发疯一般地往院子里跑。
雪地滑,纪琛摔倒了好几次,又跌跌撞撞地往前跑。
纪卷刚出门,正在伸懒腰,“少班主,怎么了?”
纪琛急切地问:“纪烟,纪烟昨晚回来了吗?”
纪卷在思考。
纪琛问:“她是不是回来了?现在还在睡觉,对不对?”
纪卷敏锐的察觉到不对劲,跟着纪琛一块跑到纪烟纪窈的房间,拍门,“纪烟!纪烟!”
“谁呀!”纪窈的声音。
纪琛急切的问:“纪烟在不在?她醒了没?”
“纪烟!纪烟!”
里面没声音,就在纪琛他们想踹门的时候,听到门从里面打开。
纪窈站在门口,道:“纪师妹昨天晚上有事出去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纪琛似是被抽光所有的力气,无力地靠在墙上。
“少班主,纪烟怎么了?”
“纪师妹怎么了?”
纪琛痛苦地闭上眼,声音沙哑,艰难地吐字,“门口有一具尸体,粉色衣服,与纪师妹昨日穿的一模一样……”
纪卷撒腿就跑,地面太滑,当即就摔倒在地上。
纪窈也朝着门口跑去。
后院越来越多的人醒过来,又被院外的哭声吸引,声音越来越大。
纪琛步履沉重地朝着院门口走去,像是用光了他全部的力气。
为什么会这样?
纪烟的天赋那么好,学的那么快,那么多人喜欢,怎么就落个这样的下场?
纪琛觉得狗上天就是在跟他作对,带走了班主,带走了那么多师兄弟还不够,又抢走了他一半生命,现在竟然丧心病狂到连纪烟都不放过!
可更多的是,纪琛觉得自己就是书里记载的、电视剧里演的那种天煞孤星,会让他身边所有人都变得不幸。
绕这么大一个圈,为什么不直接弄死他呢?
纪琛想不明白。
冰层里的人已经被挖出来,尸体泡的发青发紫,已经确认就是纪烟。
纪琛带着纪羽朝着棺材店走去,买了一个棺材,又找人看风水,选日子给纪烟下葬。
纪琛没办过丧葬,纪国诚也不在家,后来他干脆将那个看风水的老人家请回来主持。
纪烟去世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临安街,入葬当天来的人很多,纪家班里面都站不下,还有一些站在外面。
唢呐声下哭喊连天,纸钱扬起两米来高,纪琛恍惚地看着眼前一幕,总觉得太假,不真实,像是在梦里一样。
明明昨日还活得好好的人,怎么就没了呢?
昨日纪烟还开心地给他端药,他甚至还问起纪烟有没有中意的人家。
那么年轻,便如许澜一般,还未曾绽开,便一夜枯零。
原来,生命也可如此荒唐。
送行的那天晚上,纪琛没有去,他一个人将大门缓缓合上,一个人在空旷的院子里站了许久。
乍一看,就像是一个黑漆漆的雕塑,一动不动。
纪琛动了,脚步踉跄一下,摸着黑慢慢地朝着后院走去,一点点的将饭堂擦干净,又将工具间挂着的行头整理一遍,他看不见,也不知道自己整理的怎么样,总归是不差的,还能坏到哪里去呢?
是呀,还能坏到哪里去呢?
前世,他先是幼时被父母抛弃,成年后,一场大火下来戏班除了他无一生还,澜哥了无踪迹,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在街边卖艺过,乞讨过,甚至差点……
纪琛苦笑,他以为的重生,原来不过重新将曾经受过的苦难再次上演。
纪琛手里的鸡毛掸子脱手掉在地上,他已经不想去捡了,越过鸡毛掸子,朝着他的院子走去。
纪琛记得路,可饶是再记得也仍旧磕磕绊绊地摔倒了好几次。
他坐在海棠树下,轻声道:“澜哥,纪烟下去陪你了,你见到她没有?”
“澜哥,我在街上看到一只小猫,像极了布偶猫,我想带回来养,可我总是笨手笨脚,我怕养不好……”
“澜哥,他们都出去送纪烟了,现在家里就剩下我一个人,我什么都做不了……”
“班主他们对我那么大的期望,我总以为我什么都能做好的,可实际上一团糟……”
纪琛抬头,恰逢流星划过,似是触手可及,他迟钝地伸出手,流星又从他指缝里溜走,直到消失。
“班主、师兄、澜哥我该怎么办?”纪琛喃喃,“我能护住他们吗?”
“纪烟的死,是意外,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