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城的夜是血红色的,人造月弧在等离子激光层的庇护下永远尖锐锋利,像是小丑的笑容。
酒香与烟吻在富人区的夜里飘荡,构成糜烂荒唐的销金窟,寸土寸金的舞厅里裙摆勾住西装裤,高跟鞋与皮鞋随舞步优雅晃出了暧昧,透亮的落地窗上自动攀附起了大片大片的玫瑰花。
舞厅外那家酒铺子的红纸灯笼摇摇欲坠,底下有只机械黑犬在抓影子玩,酒坛子被醉鬼扔出来时砸掉了犬的脑袋,犬的主人开始与那个醉鬼吵架,尖锐刺耳,谩骂不止。
犬丢了脑袋,开始满街乱撞着跑,洒了铂金薄片的地磁轨道上骤然传来跑车失控的嘶鸣,急剧尖锐的摩擦音过后粉□□管碎了满地,车门喑哑扭曲破开,哗啦啦流出机械驾驶员的电线与铁皮。
银色皮囊、杏眼下分别点缀两颗红痣的仿生女人站在交通指挥台上端庄浅笑,它身后的中式古典建筑屹立在巨型神像中,法相庄严,喃喃垂眼。
回到观音城的感觉很恶心。
可观慈音必须要回来。
幽深死寂的巷子尽头,观慈音捂住嘴,几欲干呕,可他胃里什么也没有,什么也吐不出来,他抬指堵在唇间,将那股恶心死死压下去,眼尾滚烫,唇里的透亮液体沾在了指间。
脚踝根本使不上力气,他掌心扶着墙,摇摇晃晃往出口走去,当失态在他面皮上蔓延的刹那他把白袍子的兜帽戴上了,五指攥住微散开的衣领,身形高挑细瘦,月夜下他的白袍还有银光浮动。
出巷子时与一人擦肩而过,那人还未看清他的脸,他便化为水流骤然消失。
政府大楼外满是人群,观慈音不喜欢人群,异能在政府大楼被限制了,只能将他传送到政府大楼最顶端的天台,那里太高了,都快能触碰到虚拟天棚了,他要想去监察处。
只有跳楼这一个方法。
一跃而下极速下坠时狂风是最大威胁,会严重阻碍迫降者的视线与重力,观慈音未接受政府训练学会安全降落,他更喜欢用抓钩。
掌心银枪早已上膛,子弹迸出的刹那化作牢固抓钩狠狠勾住一百九十二层外的防弹玻璃窗的窗檐,抓钩的线太长,收回带有一定延迟性,观慈音没有穿鞋,他的袜子太滑,在这里完全没有任何摩擦力,他无法稳当落在窗户外的阳台,抓钩“嘶拉”一声勾破亮蓝墙面后观慈音唇间咬住线的尽头,胳膊肘微屈,借着快要下坠的猛烈惯性直接往前狠狠一撞,硬生生撞碎了这足以抵御狂欢城一级枪弹的玻璃。
哗啦。
玻璃碎了满地,惊醒室内躺在办公椅上打全息游戏的年轻人们,他们以为是异种入侵,纷纷从腰侧拔出长刀,他们是观音城上层阶级的子女,于是有资格在这温暖无忧的室内休憩。
落地窗被来者碎了个彻底,一块玻璃没留在上边,窗户直接成了宽度窄窄的方形门框。
观慈音落在阳台,提起白袍迈入这“门框”的瞬间便变了模样,他垂了脖颈,手指轻轻扣住“门框”边缘的刹那便被薄薄的黑皮手套覆盖住,长袜被高筒皮靴包裹,银链子在脚踝处叮铃作响,白袍化为监察处统一规定的制服后,观慈音将长发从细绳中扯落,手中枪被他扣住,上了八颗子弹,而后抬起枪,枪口有一圈冰冷色泽危险晃动。
监察处的成员认出了他是谁。
“长、长官。”有个新来的女孩子朝他行了军礼,讲话时很紧张,“前辈们说……贫民窟的人……不需要救,所以、所以就没有去,那个异种,只杀了四个贫民,就离开了,没有大面积伤亡……”
贫民窟,异种,没有去,没有大面积伤亡。
救我,救我,救我。
神啊,救救我们。
这些声音嘈杂地混在一起,观慈音头痛欲裂,不是幻听,不是幻觉,有人在向他求救,他的部下自始至终都不将此事告诉他。
沉默片刻,观慈音歪了歪头,声音很轻,“为什么瞒着我。”
他看上去没有生气,毫无威胁。
他的部下永远看不起他,觉得他是走后门进来的,贫民窟出身的病秧子有什么资格当他们的长官?
“贫民不需要救,所以我们不想,也懒得通知你,怎么着?你想去救他们吗?”有人嗤笑一声,不惧畏观慈音的枪,他们笃定观慈音不敢开枪。
“长官,你专心伺候楼城主就行,管那么多干什——”
砰!
一切不服从命令者被观慈音拿枪击穿膝盖骨,他们疼得无法出声,睁大眼,不敢置信地跪在地上。
观慈音的皮靴踩住其中一人的头往地面压去,那人的鼻骨传来断裂巨响,直接把瓷砖压断了!
“贫民的命,也是命。”
“他们是人类,我们的职责,就是保护人类。”
观慈音抬头,他的脸上病气太重,可双眼毫无弱意,他平静地看着每一个人,“不问过去,无关将来。”
——
浓夜如死。
贫民窟外满地都是血水和被咬碎的四具尸骸。
还有一堆不知道是什么的怪异鸟类盘踞在一起,它们用利爪和鸟喙拨弄着那些尸骸上依稀尚存的肉沫。
监察处的人,一个也没有来。
他们是观音城专门设来抵御异种的组织,他们今夜,却没有来。
来的只有观慈音。
风吹起梧桐树上的薄叶时,观慈音抬起了头,“诛凰。”
“你叫诛凰,对吗?”观慈音轻声道,“为什么要杀他们。”
薄叶里有个甜美的女音想了想,才说:“是一个人类的愿望,我只是实现了她的愿望而已,我很善良,在你来到这里之前,我只杀了四个人。”
薄叶从数树枝脱落下坠的刹那,观慈音手起刀落将它无情砍碎,“别自做高尚了。”
你只是饿了,你只是想进食人类。
甜美的女孩子的声音笑得越来越尖,而后停顿片刻,再度开口,就是颇为成熟美艳的反问,“观慈音,你也在自做高尚。”
观慈音始终不进入贫民窟,他用水化为屏障将贫民窟保护起来后,便站在贫民窟的铁栅栏外缓缓后退。
“我知道你在为楼遗月做事,你替他杀人,我和你是一样的,你既然在杀人,为什么又要救人呢?就因为你是观音城的监察官吗?这只是个职位,只要你想,你可以什么都不做,和你的部下一样悠闲……那样不好吗?”诛凰的声音处处都存在,空灵极了。
“观慈音,你的部下在接到贫民窟的求救讯息后,一下子就挂断了。”
“贫民真可怜呀,不如被我吃掉呢。”叶片里的叶脉丝丝缕缕冒出一股又一股浓烈的黑雾,越来越浓厚,有生命一样围着观慈音绕起了圈,如一座环形牢笼将观慈音关了起来。
“你喜欢观音城吗?为什么要为观音城做到这种地步?你怎么不讲话?好冷漠呀。”诛凰在黑雾里思索道。
她的指尖血红,她微微张开嘴,对观慈音笑了起来。
“这样漂亮一张脸,吃了可惜,观慈音,与我在一起吧,我们会和主人一起,成为新世界的主宰。”
“在那之前,我会杀了你。”观慈音冰冷抬眼,他的脸在黑雾里也颇为雪白,他的刀被黑雾腐蚀,雪亮的刀刃有了发锈的痕迹。
可他依旧紧握这刀,他朝诛凰走了过来,这黑雾如火,烧着他的皮肤,有了血黑的焦痕。
“观慈音,你的身体太弱,杀不了我。”诛凰嘲讽道。
“哪怕与你同归于尽。”观慈音优雅提刀,眉却是低的,“我也要守护这里。”
观慈音不喜欢观音城,可他的爸爸却为守护观音城而死。
他是在观音城长大的,从有记忆起他的爸爸就和贫民窟别的探索者不一样。
爸爸喜欢说异种在成为异种前只是无辜的鱼,鱼类生活在深海,人类在地面,各有各的领地,各为各的主宰,当鱼类离开深海侵占地面时人类不该畏惧,他们该反思,该抱歉,当爸爸和探索者们降落地面寻找物资时,爸爸每见到由鱼变异、被人击杀的异种骸骨时,他会悲伤地埋葬它们,还会一边鞠躬一边抹眼泪,说:“我很抱歉污染了你们的领地。”
爸爸回到观音城后会给他悄悄带好吃的糖,他讨厌吃药,但每每吃完药爸爸才给他糖,说是奖励。
但比起糖,药更珍贵奢侈。
他身体不好,贫民没有用药的资格,爸爸只能冒着被打的风险给他偷药,爸爸的脸和身体总有好多伤,青青紫紫,都是人打的,他们说爸爸偷药,真恶心。
“他们才恶心,没有爸爸,他们在地面早就死了。”他不高兴地说,“一群废物,什么都不做,什么都让爸爸做。”
爸爸是观音城最强的探索者,在地面爸爸永远走在最前面,保护着其他探索者和物资,人类被爸爸保护了一次又一次,却反过来说爸爸真恶心。
“爸爸,我想和你离开观音城,我们建一个小房子,养一只小狗,好不好?”他蹭着爸爸的脸,爸爸的脸有胡子,刺得他不舒服又痒得发笑。
“念念,对不起。”爸爸抱住他,力气很轻,像怕他疼。
他那时候太小了,只有十六岁,爸爸那样强壮,他像一只猫蜷缩在爸爸怀里。
他听见爸爸自豪地说:“爸爸想一辈子守护这里。”
“为什么呀?”他挣开爸爸的怀抱。
“因为我出生在这里啊。”爸爸摸着他的头,揉啊揉,爸爸的虎牙笑出来了,连胡茬都显得年轻好多,“念念,总有一天你会知道——”
爸爸抬起头,看着破破烂烂的家,“能穷尽一生守护自己的家园,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了。”
他看着爸爸,歪了歪头。
爸爸站起来,抱住他在空中转了一圈。
爸爸还说他生对了地方,观音城是科技最发达的城市,生化医学最顶尖,他这样聪明,将来一定可以进实验室为异种研究出回归正常的药,为人类谋求一条生路。
所以,观慈音永远不会背叛人类。
哪怕人类杀死了他的爸爸,用子弹、用蔑视、用冷漠。
哪怕他被人类不耻,被人类视为肮脏、自甘下贱、以色侍人的婊子。
十年了。
已经十年了。
观慈音都没放弃这个信仰,也不会受异种蛊惑,将信仰葬送在这肮脏牢狱。
观慈音在纯黑迷雾中睁开眼,他手中刀永远圣洁如霜雪,永远指向异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