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不减,泥路又难走,张岁言归心似箭,回到家时,全身湿透,鞋上沾满泥泞。
篱笆门被关上了,张岁言心里有一股不好的预感,将篓子丢在一边,屋门也上了锁,李氏外出了。
张岁言不管自己跟个落汤鸡,跑到跟李氏一起做活的几个妇人家,询问无果。他想到李氏可能去挑水了,马不停蹄地跑到村口,空无一人。
张岁言愣了愣,拔腿向山那边跑去。
来到山脚下,张岁言边找边喊:“娘!”
张岁言看到另一边的草丛里有人影,跑去一看,就是李氏。
李氏躺着,头上受了伤留了很多血,身边散落着野菜。
张岁言见晃不醒李氏,把斗笠摘下戴在她头上,拿着她的两只手臂放在自己脖子上,然后起身将李氏背起来。
此时天未黑透,雨水朦胧,看不见远方的路。
村医家里没人,只能进城了。
张岁言心里着急,一直跑着不敢耽搁,泥路滑他好几次险些摔倒,张岁言脚下愈发稳重,速度不减。
到了北门,还未宵禁。
早在路上张岁言就算好了,去元家。
元家承他个人情,这次能抵消了;元怀山医术高明,去元家是最周全的做法。
张岁言背着李氏走到元府门檐下,门倌见此情景还未开口,张岁言先说道:“家母昏迷不醒,烦请小兄弟通告一声。”
“你跟我来。”门倌直接请他进去,一直带路到客房。
门倌送到房门口,跑去请元先生。
张岁言推开门,将李氏放到床上,摘掉斗笠,他站在门口焦急地等待着。
元怀山行色匆匆地赶来,张岁言立马让道。
元怀山翻开李氏眼皮,然后把脉,仆僮拿出针袋,在几个穴位上都施了针。
屋里很安静,只听见张岁言湿透的衣服“嗒嗒”滴水声,张岁言眼睛跟着元怀山的动作,身子前倾,想上前看看自己的母亲又怕耽误元怀山治疗。
还未一刻钟,元怀山施针的手停下来。
张岁言见状连忙说:“怎么了?!”
元怀山往后退了几步,无力回天地看着张岁言。
后者心里惴惴不安,小跑跪到床边,握着李氏的手:“元先生!我娘怎么还不醒?!”
“令堂可有痫症?应是在痫症发作的时候摔倒,导致颅内出血。”
痫症?张岁言想到之前李氏突然动不了的手,控制不住哭起来。
元怀山招招手,屋里的人都跟着他离开了,客房门被关上了。
张岁言认清了事实,他的母亲去世了。握着李氏的手不肯放下,脸上不知是头发滴下的雨水还是泪水,只是双眼通红,张岁言捂住嘴不想哭出声。
张岁言痛恨自己为什么不带阿娘去看病!为什么要留下吃饭!为什么推掉马夫的好意!要是早一点赶回来,再早一点,阿娘是不是就能活过来了。
他跪倒在床边,双手无力地捂住头。他想直起身跪拜李氏,可怎么都用不上力气。张岁言将头埋在地上,好像这样就能掩饰他现在的脆弱。
分外安静的元府仿佛只能听见张岁言隐忍的哭泣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岁言跪麻的双腿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擦干脸上的泪水,打开门走了出去。
仆僮见张岁言出来了,小跑着赶来。
张岁言声音哑着说:“麻烦小兄弟带路找元先生。”
“小郎君要走?”
张岁言点点头。
“阿郎吩咐了,让小郎君把这当自己家。我去取水。”
自己家?张岁言不清楚元先生说这话是何用意,但他知道,元先生是个好人。
仆僮端着温水和净布还有一身寿衣走来,张岁言接过道了谢,仆僮走远,张岁言关上门。
张岁言跪在床边为李氏仔细擦着身子,然后为李氏穿上寿衣。
第二日才能大俭,张岁言端正地跪坐在一边,即便身心疲惫,他也要守着阿娘。
敲门声响起,“小郎君。”来人是元小娘子。
张岁言起身去开门。
“小郎君逝者安息,身子要紧。”元小娘子端着一碗姜汤还有些简单的吃食。
“多谢小娘子。”张岁言接过案子没抬眼看她,他不想让元小娘子看到他这副样子。
元小娘子接过丫鬟端着的案子,张岁言让开空,她进屋将素服和孝服放在桌子上,然后向前走两步对死者深鞠躬表示哀悼。
张岁言愣着看元小娘子,他放下吃食。
等元小娘子回过身,张岁言行叉手礼说:“元家的恩情张岁言没齿难忘。”
元小娘子回以叉手礼:“小郎君的恩情祈宴也不敢忘。”
张岁言抬头看向元祈宴,通红的双眼注视着她,元祈宴与他对视,这个小郎君惹人怜。张岁言忙别开眼,后知后觉地发现刚刚的举动唐突。
“小郎君淋了一身雨,先换件干净衣服,别着凉了。”元祈宴出去了并关上了门。
张岁言听进了元祈宴的话,脱下沾有血水湿漉漉的衣服,但他还穿着潮湿的裹胸布。
元家给的是一整套衣服,布料丝滑,穿好衣服,张岁言端起姜汤一口饮完,然后又跪在那守着李氏。
第二日,仆僮腰间系着白布带,和张岁言一起大俭。
这些事都是元家安排的,连棺材都是他们买的,元怀山的善心张岁言难还啊。
丧队伍一早出发,张岁言披麻戴孝在前面带路,棺材抬进正厅,布置一番便有人来吊唁——都是村里的熟人。
他们有人说节哀,有人说可怜,张岁言除了回礼连话都没有。
已近午时,张岁言从身上拿出那五十文说:“诸位兄弟辛苦了,你们去吃饭吧。”
四人为首的说:“小郎君客气了,元先生给的钱已是多出,小郎君收好钱,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张岁言不禁想:我该怎么还清元家的恩情。
“那兄弟们去吃饭吧,这儿我一个人看着就行。”
四人走后,张岁言轻轻抚上棺材,闭上眼靠着棺材,一无刚才的坚强镇静。
元祈宴前来吊唁李氏,她看着张岁言憔悴的模样不忍打扰,放下食盒,对着棺材深鞠躬。
张岁言感觉到眼前有人,他睁开眼一看是元祈宴,张岁言随即起身。
“元小娘子。”
“我代家父来吊唁。”
张岁言敬重地行叉手礼:“多谢元先生,谢过元小娘子。”
“小郎君还未吃饭吧。”元小娘子蹲下打开食盒。
张岁言也跟着蹲下,接过她递来的碗筷,蹲在地上就吃起来,都是清一色的素菜,但这对他来说已是难得的食物。
元小娘子就这样看着张岁言,“小娘子先进屋坐会吧。”张岁言放下碗筷,站起来就要开门。
只是身为女子的元祈宴行动多不便,张岁言见状又折身扶着她的手臂,元祈宴借力站了起来。
张岁言打开西屋的门,侧身让元祈宴进去了,然后他又蹲会去继续吃饭了。
元祈宴坐在凳子上,只是这个位置刚好能看到张岁言,他蹲在地上不拘一格地吃着饭,元祈宴就这样一直看着他。
她在想,这个人对自己无甚拘束,对待别人却是彬彬有礼、进退有度,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又经历了多少苦难才如此懂事呢?
张岁言吃的很快,然后他拎着食盒走到灶台的水缸边,将碗筷盘子都洗干净再放回去。
这时候元祈宴走出来了,张岁言拎着食盒与元祈宴一并走着。
“小郎君可有打算?”
“你们都问我有没有打算,我很想知道我能有什么打算”,张岁言自嘲的说着,“我一个普通老百姓,没读过书不会经商更不会打仗,你让我有什么打算。”张岁言嗤笑一声,好像是对自己的看不起。
是啊,若是他有能耐点,就不会让娘这么辛苦,就不会是今天这样的结果。
“以前我会想着挣钱让娘过上好日子,现在我一无所有,怎么都是一个人过。”
元祈宴听着他这一番话,心里不是滋味,她没想到不卑不亢的张岁言已经开始沧桑,“小郎君可愿学医?”元祈宴想帮他一把。
张岁言觉着好笑的看着元祈宴说:“我大字不识几个怎么学啊?”
“小娘子,元家的恩情我已经无以为报,张岁言不敢再奢望什么。”
张岁言将元祈宴送到马车旁,等她上了车,张岁言才将拎着的食盒递给她。
“小娘子慢走。”又是一个叉手礼。
张岁言家中没什么亲戚,一个上午该来的人都来了,张岁言守了一夜,明日就该出殡了。
第二日出殡的人来的很早。
张岁言看着他们抬走了棺材,后知后觉地跟上了他们。
队伍停在门口,张岁言走到队伍前头,他接过不知谁递来的瓦盆,双手一摔,出殡。
张岁言右手拿幡,强忍眼中的泪水,即使眼泪堆满眼眶也不见落下,天上飘着白纸,还有听着分外悲伤的哭丧声。
下葬的地方是元家找人算过的,葬在山北边安静的地方。
等张岁言回来的时候已近午时,可想而知他没什么胃口,他撤掉灵堂的东西,将屋内恢复成原样。
死了人也是这般吧,还是一如既往地活着。
门外响起车辙声,不出意外元祈宴来了。
果然,她拎着食盒来了。
张岁言早早接过食盒,说:“小娘子不必来的。”
“我不来郎君知道吃饭吗?”
张岁言看着元祈宴,一种莫名的情绪升起,好像有什么被触动了。元祈宴在他最脆弱的时候给了他最细致的照顾。
“多谢小娘子。”
第二天元祈宴依旧去送饭。
李氏死的第三天,张岁言拿着这些年他们娘俩攒的为数不多的三百文去到了元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