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突如其来的秋雨并没有持续太久,却为冯家留下丝丝蚀骨的秋寒。
冯月昭换过了被雨淋湿的衣服,身上却仍携着一股肉眼可见的寒气,慢慢地,渗透到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中。
她面容依旧冷峻如霜,动作却是小心翼翼地,双手将掌心里的小罐子放到了桌上。
初棠看到这个罐子,僵硬地站起身朝她走去:“宛宁她……”
冯月昭自始至终没敢抬起头来看她一眼,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小罐子。
沉默良久,才开口道:“我们找不到她的尸骨,只能从废墟里抓一把焦土带回来。”
这话就像黑云压城时的一道惊雷,劈得初棠头昏脑涨,好在被温舒冉扶了一下,才没有当场昏倒。
一旁的冯夫人也是惊讶地愣了几秒,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晚萤小姐……”
“都是你!都是你害的!”初棠气势汹汹地指向苏美奂,泪水却已经遍布了满脸,“要不是你瞒着大家改变计划,事情也不会成这个样子!我看你就是成心的!”
说着,抡起凳子就要朝她砸去,被温舒冉和许长虹二人及时拦了下来。
“这位夫人,请您冷静一下……”
冯夫人这一次没有出言维护苏美奂,只是将哀伤的眼神投向冯月昭:“霜晴还好吗?她怎么没有和你一起?”
“大概是不太想见人,先回屋歇下了。”冯月昭回答道。
冯夫人叹了口气,又点了点头,道:“她可千万别想不开才好,要不你今晚还是陪着她点。”
送走了前来慰问的温舒冉和许长虹,苏美奂特意来到霜晴房前,借着光亮向里面瞧了瞧。
只见霜晴无力地躺在床上,就好像是一具尸体直挺挺地躺在那里,整个人被骇人的阴沉之气笼罩。
“不久之前她还一身红衣出现在我面前,喜气洋洋地邀请我们参加十姨的婚宴。那时她看到我们多高兴啊。”
冯月昭坐在她旁边,不敢直视她木讷空洞异常的双眼,只是握着她的手静默不语。
霜晴却仿佛不需要任何回应,只是自顾自地说着:“她本来没想回到雪城,是为了送我才回来的。若是我们没有出现,没有和她相认,没有发生那些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看着这一幕,苏美奂突然感觉心里压抑得沉重,一瞬间泪如潮涨,这不禁让她疑惑不已。
明明被她视为眼中钉的两人已经受到了重创,可她并没有预想的那样开心,这究竟是为什么?
她疑惑地抹去了眼泪,心想着:“我到底怎么了?这不就是我一直以来都想看到的场面吗?”
带着这个疑问回到房间,苏美奂唤醒桌上的水晶球,里面播放出六月玫历届演出时的画面与歌声。
随后她疲惫地坐在床上,一遍遍问着自己:“可是,这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她好像也没有那么的恨她们,更没有理由恨一个不过点头之交的宛宁妹妹。
至少,没有恨到非弄死一个不可的地步。
“明明我也会欣赏一些出类拔萃的优秀女性,会忍不住向她们靠近……可是,为什么我总会对她们格外忌惮?”
苏美奂在学校里是最受欢迎的存在,她身边总是围绕着众多追求者,这其中的大部分都同为女生。
可她并不信任她们,面上对她们笑脸相迎的同时,背地里却充满了防备心。
她一度认为所有年纪相仿的女生都是带着目的性接近她、来和她竞争的,只有性别相异的男生才会真心爱慕她、对她报以善意。到头来她最信得过的,还是许长虹和方灿阳两个男生而已。
想到这里,她轻松地躺了下去:“在家里,那群北海蛮子带着冯月昭和我争夺娘亲的关注,学校里还有那个西域公主和我争夺老师同学的关注。是她们先不让我痛快,我回击她们也是情理之中。”
没错,就是这样,情理之中。
“我也是想保护我自己的家,何错之有?”
宛宁的壮举消灭了西西亚在雪城的主要兵力,为楚临萤提供一段等待支援的时间。
待到南方的援兵赶来,楚临萤便带领援兵与雪城的将士们配合,一面清扫雪城内的西西亚残兵,一面抵御外来支援的敌军,为雪城带来了暂时的安宁。
这些日子里,霜晴依旧不吃不喝不说话,每天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出来见人。
“伊花,你好歹吃点喝点,这样怎么能行呢?”初棠在她房门外劝道,却没有等到里面人的回应。
冯月昭见状,不禁一声叹息:“她大概将宛宁的死归罪于自己了。”
“可这怎么会是伊花的错?”初棠一听就不愿意了,“要我说,最该怪的还是你那个外面的朋友,都是她的馊主意把宛宁逼上绝路!”
说到这里,初棠立马变得悲愤交加,大大的眼睛里沁出了几缕鲜红的血丝。
“哼,就算她借此机会带救兵来保卫雪城又怎样?还不是她把我们宛宁推出去和西西亚主力军同归于尽,才换来这么个翻身的机会?真正救了雪城的是我们宛宁啊!”
“大家都知道夏晚萤小姐的丰功伟绩,没有人忘记她。”温舒冉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对着二人礼貌地点了点头。
初棠看到她有些意外:“你是苏美奂的那个同学?”
“晚萤小姐大概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骄傲,她不愿看到你们这样难过。”温舒冉面上带着平和的微笑,“我想和霜晴同学聊一聊。”
冯月昭疑惑地打量她一番,道:“她就在屋里,温小姐请便。”
打开房门,温舒冉便闻到一股死气沉沉味道扑面而来。
她走近床边,只见霜晴一言不发地躺在那里,那双眼睛不再像从前那样清澈灵动,好像一夜之间褪去了稚气,只剩下热情燃尽的余灰,正一点点被侵蚀腐烂。
“公主殿下。”她开口道,“您的妹妹有话对您说。”
一听这话,霜晴腾地坐起身来,阴冷的脸上露出第一抹惊色。
“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我……”
“她这几日就坐在你的床边,想要和你说些什么,你却听不到她的声音。”温舒冉依旧缓缓道,“所以,她请我来代为转述。”
霜晴愣愣地盯着她的脸,突然觉得这个点头之交的热心班长变得有些陌生。
“你到底是谁?”她警惕地,一字一句地问道。
温舒冉面不改色,只是悠悠道:“我有两位母亲,一位是东灵的温姓人家,另一位来自北海,她的名字叫乌兰其木格。”
乌兰其木格?
小时候,霜晴曾在四姨口中听到过这个名字。据说她曾经是西部草原上赫赫有名的先知,游走在各部落之间,为人们起舞诵经、占卜预言。
她不仅有着先天的神通,还有着极其罕见的读心之术。上一代西部首领知道了她的能力,强行将她占为己有,却在新婚当晚被她刺杀身亡。
从此之后,这位远近闻名的先知就好像人间蒸发一样,永远地消失在了草原上,没有人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是否活在这个世界上。
“你是说,那个十多年前就销声匿迹的先知,乌兰其木格?”霜晴确认似的问道。
“是的。”温舒冉给出肯定的回答,“我是乌兰其木格的女儿。”
霜晴从温舒冉口中得知,原来在被首领抓走之前,乌兰其木格就与一位东灵来的温姓女子互生了情愫,只是夹在私情与公职之间犹犹豫豫难以取舍。
直到被首领强行掳走做了新娘,她才终于做出选择,持刀将首领捅死逃了出来,和那名温姓女子一路逃到东灵,化名“温红蕊”,过上了闭关自守的日子。
在此期间,她发现自己怀有身孕,十月怀胎生下一名女婴,与那温姓女子共同抚养。这名女婴,就是眼前的温舒冉。
“可以带我去见见她吗?”霜晴踉跄着站起身,“那位神通广大的先知,她可有办法让我妹妹回来?哪怕只是假的,一个障眼法,至少,至少……”
至少别让四姨知道宛宁不在了,不然她该如何承受得了?
“那怕是不太方便,殿下。”温舒冉礼貌回绝道,“红蕊阿娘从不见生人。”
“这样……”霜晴低下了头。
温舒冉见状,扶着她坐回到床上,又为她拉开了床边的帷幔,让外面的阳光照进来。
“晚萤小姐说,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如今她成为了保卫雪城的英烈,你们应该为她骄傲。”她说,“射出的箭从不回头,她希望你们都不要低沉下去,勇敢地继续向前走。她只是先一步回到了太阳的故乡,在浩瀚的星空为你们指引前进的方向。”
“宛宁……”
霜晴强忍着泪水,接着问道:“她还说什么了?”
“她还说,如果有天战事再起,你们一定要和那个名叫楚临萤的女子站在一起。那人曾是她的师母,是个有着远大抱负的杰出青年,她会给你们带来一些物质与精神上的帮助。”
“楚临萤……嗯,我记下了。”
“还有。”
“什么?”
“她说,她想回家。”
霜晴知道,这里的“回家”是指送宛宁的灵魂回到玉阳雪山。
也就是说,她不能再躲在这里逃避问题,她必须回到玉阳,把这一消息告诉山里的亲人们,让她们和宛宁做最后的告别。
送别温舒冉,霜晴匆匆用手抓了抓凌乱的头发,换上了出门的衣服,推开房门来到冯月昭面前。
“走,我们去找阿萤姐。”
冯月昭被她突如其来的变化搞得一头雾水,思来想去,大概是温舒冉的突然造访起了作用,关键点就在于她们方才的谈话内容。
“这是为何?”她问霜晴。
“宛宁想回家了。”霜晴红着眼眶回答,“再此之前,我要替她完成心愿,让她走得没有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