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临行前,宛宁和苏美奂一同为霜晴扮上戏服。
“假发这么一戴,没人能看得出我真实发色。”霜晴对着镜子反复打量这焕然一新的装扮,转头道:“冯月昭快看啊,我黑头发的样子也挺好看,有种不一样的感觉。”
冯月昭低头不语,双手紧紧攥着夹袄的边缘。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道:“你可有把握?”
霜晴步伐轻盈地走到她身边,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笑着宽慰道:“放心,我现在有着深厚的灵力,那些个黄毛野怪算什么?姑奶奶我随随便便就能……”
话没说完,她突然感觉全身一阵酸软,所幸冯月昭及时扶她一把。
“怎么?这会儿知道害怕了?”冯月昭终于抬头看她一眼,肃声问道。
“不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的。”
话还没说完,霜晴就眼前一黑,虚弱得撑不住跪倒在地。
“这是怎么了?可是吃坏东西了?”冯夫人立马忧心地赶来查看她的状况。
霜晴在冯月昭的搀扶下站起身来,回应道:“不是啊,我和大家吃的都是一样的东西,肚子也不疼。就是突然没了力气。”
“既然霜晴阿姐不舒服,那就先躺下休息休息。”宛宁也来搀扶着霜晴,和冯月昭一左一右将她扶到了床上,“来,我为你卸妆。”
“那可不行,马上就到约定的时间了,我得赶紧去……”霜晴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闭上眼睛昏倒在床上,嘴里还在念叨着:“清楼……”
宛宁叹了口气,道:“你身体这个样子,又怎么去得了?还是按原来的计划,让我带上灵力石赴约。”
初棠看了看莫名昏倒的霜晴,又看了看宛宁,神情中满是慌乱。
“可是……”
“别可是了,马上来不及了,我得赶快扮上然后赴约去!不然你们就危险了!”宛宁急切道。
在众人担忧的目光下,她匆匆替霜晴卸妆更衣,又给自己扮上行头。
临走,留下一句:“告诉霜晴阿姐,若是我遭遇什么不测,千万要替我照顾好我额吉。”
冯月昭却突然拉住她的手腕,意味深长地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好一会,道:“保重。”
众人目送她一袭白衣染墨的背影远去,每个人脸上都是深沉的担忧,久久未退。
计划突然生变,她们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我们还是像昨晚说的,跟过去暗中保护晚萤小姐,我怕她一个人不行。”冯夫人担忧地说道。
苏美奂见状连忙转移众人的注意:“霜晴妹妹这边可不能没人照顾,我看咱们还是……”
“我总觉得这事儿古怪。”
冯月昭说着,大步来到霜晴床边,握起她的手,随即拿出随身的银针,照着霜晴的手指就刺了下去。
针尖触碰到渗出的血液,瞬间就变得乌黑。
“她这是中毒了。”冯夫人惊道,“美奂,这是怎么一回事?”
苏美奂也是佯装惊讶的样子,用手捂住嘴,后退了几步:“我也不清楚呢,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冯月昭却并不吃她这一套,只是定定盯着她的眼睛,低声道:“你最好给我实话实说。”
眼看着追问的目光一个又一个落在自己身上,苏美奂最终还是瞒不下去,垂眸轻声道:“这都是晚萤小姐的意思。”
宛宁坐在前往清楼的马车上,将那枚灵力石摊在自己的手心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它。
“对不起,霜晴阿姐。对不起,额吉、外祖母还有姨姨们。”
她突然将手攥紧,悲戚的目光投向繁华的街巷。
“我们长在草原的人最讲究义气和感恩,冯家人几次三番向我们伸出援手,我实在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她们因我受到牵连而坐视不管,更不能由霜晴阿姐替我冒这个险。再说……”
她回想起了从前,那个立于萤火之中惊艳了时光的东灵女人。
“你不如叫我索修日娅,这才是我本来的名字。”
“你们北海的名字太过拗口,我记不住,还是叫你宛宁好了。”
“你不记得我了?是我,索修日娅,我们一起在草原看过萤火虫的!”
“在下不曾认识夏小姐,还请夏小姐自重。”
她嘴角轻微地扬了扬,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弄花她脸上的油墨。
“那个女人交给我这样重要的任务,说明她认可我的能力,我一定要加把劲别办砸了!”
宛宁·索修日娅,不要辜负她的信任,她没有看不起你,她相信你能够应对得来……
教堂的钟声正正好好敲响了七下,宛宁将灵力石紧紧攥在手中,藏在她长长的水袖之下,迈着坚定的步子来到了清楼大堂,以布鲁诺为首的西西亚人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
布鲁诺看到她,立刻露出了玩味的笑容:“我就知道你会来的,夏小姐。哦不——应该叫你尊贵的西部王女。”
清楼灯火初上,戏幕拉起,冯家也被渐浓的暮色笼罩。
“这实在是太荒谬了!”冯夫人用一反常态的恼火语气对苏美奂道,“没和我们商量一下,私自就给霜晴下毒以换晚萤小姐赴约,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的后果?这下晚萤小姐可危险了!”
苏美奂低着头,怯怯道:“可这是晚萤妹妹的意思啊……”
“现在追究责任已经没有意义。”冯月昭一把将苏美奂拉到霜晴床边,“来,解毒。”
“可是……”
“人命关天,没有可是。”冯月昭冰冷而坚定的语气仿佛不容置疑。
在一众责备目光的注视下,苏美奂不情愿地用灵力为霜晴解了毒。霜晴醒来得知事情的真相,都顾不上骂她,第一反应就是匆匆乘马车赶往清楼。
“麻烦快一点,再快一点!”霜晴不断催促着赶车人,眉头紧紧皱着,随即又声音颤抖地自言自语:“宛宁,宛宁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四姨还在等你回家呢。”
冯月昭坐在一旁,默默握住她发凉发抖的手,试图给予她一丝仅有的温度。
清楼灯火被女子高亢凄然的唱腔笼罩。
大厅舞台之上,身着水墨白衣的宛宁就像清池中游曳的灵动锦鲤,迤逦着飘逸的尾巴从池水一跃到了茫茫云间。
在动作与动作的变化衔接之间,藏于水袖的灵力石不知不觉被她手心的汗水打湿。她只是将它攥得更紧,生怕一个手滑让它提前掉在了不合适的地方。
“只要用力把这东西扔出去,就能释放出里面的灵力,让眼前这些该死的洋鬼子还有这令人作呕的鬼地方一起被大火吞噬。”想到这里,她心中满是天降大任于身的忐忑,“冷静下来,就是现在,成败在此一举了。”
曲已唱至最精彩的部分,突然,她将长长的水袖甩出,就好像张开一双强有力的翅膀,远远看去如破云而出的野鹤,悲鸣着翱翔在天际。
台下的西西亚士兵纷纷为她拍手叫好,直到一片嘈杂的鼓掌声与口哨声落下,才猛然注意到身侧有火焰蔓延。
“啊!火!”他们一个个惊慌失措地叫着,狰狞的面孔很快就被火光吞没。
“可恶!”布鲁诺不断在地上滚动着,试图扑灭身上燃起的火苗,扯着嗓子喊道:“谁来帮帮我?谁来帮帮我?”
可他的一众下属都自顾不暇,一个接一个在恐慌骚乱中与火焰融为一体,没有人多给他一个眼神。
“是你!该死的北海鬼!”布鲁诺气急败坏,愤然对着宛宁欲趁乱逃跑的背影举枪。
“离大门越来越近了,我真的做到了!霜晴阿姐,大家……”宛宁距离大门仅一步之遥,兴奋地对近在咫尺的门锁伸出手。
就在她以为马上就成功逃出之时,突然听到了几声刺耳的枪声,随后便有几缕灼烧般的痛感猝不及防地将她的喜悦击个粉碎。
看着被鲜血染红的白衣,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倒在了地上。想要大喊,却好像发不出声音,想要站起身来打开门锁逃出去,却再也没有站起来的力气,只能任由血腥的味道在口中蔓延淌落。
“就差一点儿,就差一点儿了……站起来,宛宁·索修日娅,站起来啊!”
可是遍布全身的剧痛无情地将她禁锢在那里,她用尽全身力气,只能颤颤巍巍地将手高举过头顶,看着视线之内不远处的门锁,却怎么也碰不到了。
最终唯有无力地趴在地上,看着蔓延的火势向她奔来。
“额吉,对不起,宛宁怕是再也回不去了。您不必为我伤心,阿布他们会在另一个世界接应我的。宛宁和阿布还有西部大军一样,都是与敌军英勇作战的义士。”
她奋力转动着脑袋,回首望着冲天的大火,淌落的泪水与地上的鲜血融为一体。
“若您看到这一屋子葬于火海的西西亚兵,一定会为我骄傲。我们北海女儿也可以是独当一面的英杰,能立下战功如此,我……虽败犹荣……”
突然,大门被人从外一剑劈开,宛宁无力地转过头,只见一个轻纱掩面的女子提着电光闪闪的利剑赶来。
她只看身形便一眼认出,此人就是她深藏于心多年的那个女人。
“宛宁!”楚临萤快步来到她身边,“你还好吗?我来带你离开。”
宛宁闭上眼睛,冷冷道:“这位姐姐认错人了,我们并不认识。”
楚临萤并不理会她的气话,想要将她背起,却看着蔓延至她水袖之上的火苗无从下手。
灵力石释放的火焰不同于普通火焰,若无更为强大的水灵力压制,就只有等石头中的灵力全部消耗干净才会自动熄灭。
“你姐姐呢?你那个同时掌握很多灵力的姐姐呢?”楚临萤问道,“现在只有她能救你!只有她!”
“霜晴阿姐……她……”宛宁凄惨一笑,“她被我下了毒,正昏睡着,怕是赶不来这里。”
“你这是为何?”
“不关你的事。”
宛宁将头偏过去,愤愤道:“那黑鬼指定的人是我,和她没有关系,我不需要她来替我。就像我和你没有关系,不需要你虚情假意的关心!”
火势凶猛的舞台开始坍塌,眼看着她们头上一块燃烧的板子即将落下,宛宁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楚临萤推了出去。
这一刻她突然觉得无比轻松,眼前依稀浮现出西部故乡苍凉的戈壁草原,茫茫风沙中,驼铃声声清脆入耳。她骑着骆驼,穿过成群的梭梭草,奔向远处巍然屹立的胡杨林,刚好看到夏末夜晚的漫天流萤。
萤火的深处,有一个东灵女子典雅绮丽的身姿。那女子口中咿咿呀呀唱着的戏曲,时而婉转柔美,时而高昂激烈。
她微笑着闭上眼睛,最后叫了一声:“阿姐……不,师母。”
她这一生也没有明白爱情是什么,演绎过台本上那样多的悲欢离合依然如是。只知道很多年前那个东灵来的阿姐惊艳了她的时光,令她始终无法忘怀。
作为西部首领的掌上明珠,草原上最尊贵的女子,她始终有着呼风唤雨的底气,一度以为只要肯争取,想要的东西一定会属于她。
可是她错了,这世上的感情不是她想争取就能得到的,她一意孤行的单恋终究换不来两情相悦。
她心心念念的东灵阿姐,最终也不肯唤她一声“索修日娅”。
当霜晴和冯月昭赶到的时候,整个清楼都已经被熊熊烈火吞没。
“宛宁!”霜晴大叫着她的名字,忙发动水灵力扑灭火焰。
天边的乌云感知到灵力召唤,纷纷聚在一起,慷慨地向人间倾洒泪水。
此时灵力石内的灵力已经所剩不多,在倾盆大雨的浇灌下,火势很快褪去,随之露出的是烧得焦黑的断壁残垣。
“宛宁!”霜晴茫然地环顾四周,昔日那样繁华的清楼,现已在这场大火中化作一片焦土。
她跪在焦土之上,不断用双手翻找着,试图找到宛宁的踪影。
“宛宁!宛宁!回答我宛宁!”
她情愿相信宛宁只是躲在某个安全的角落,暂时被废墟盖住了。
“宛宁,是不是很害怕?你哪里经历过这种场面?”她一边挖,一边用手背擦着挂在脸上的泪水与雨水的混合物,“都怪姐姐来得太晚,让你久等了。现在没事了,欺负你的坏人都走了,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冯月昭已经猜到了真实的结果,她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默默看着霜晴近乎疯狂地挖着身下焦土,默默陪在她身边。
依稀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冯月昭警觉地回头看去,只见楚临萤撑伞走到她们身边。
楚临萤将伞往她们头上斜了斜,一声叹息过后,缓缓吐出两字:“节哀。”
霜晴听后一愣,她不敢相信会是那样的结果。
“宛宁回答我啊,我带你回家,去找你额尼!她还在等你,你怎么能就这样抛下她?”她更加用力地挖着,即便是十指已经见血,却好像感觉不到一点疼痛。
冯月昭终于忍不住将她一把拉入怀中,不顾她如何挣扎,只是在滂沱大雨中紧紧抱住她,任由她靠在自己肩头哭得几近昏厥。
“她说她只是来送我一趟,之后就回去好好陪她额尼……她怎么就不算话了呢?山里的大家都在等她啊,四姨也在等她……”
“我知道。”冯月昭抚摸着霜晴被雨水淋透的长发,“走,我们带她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她们每个人都想保护对方,但总归会有人牺牲。就像少年人的一腔孤勇,免不了要为成年人的体面潇洒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