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在一众棕黑皮肤、身材矮小的仆从簇拥下前去更衣,霜晴和冯月昭则随慈姑来到举办宴席的空地。
空地上篝火烧得正旺,四根刻有巫族图腾的神柱立在篝火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
摆宴的桌子围着篝火之外一圈又一圈,如水面上泛起的涟漪。最靠近篝火的那一圈都是年长者,中间还为今日的寿星彩云留了空位。再往外依次是中年人、青年人和少年人。
大致看去,里里外外约有三四十口人,算上仆从就更多。大家都把酒言欢,尽情地吃吃喝喝。
霜晴和冯月昭由于是客人,被安排到了彩云身后的位置。
“你说,我们要经历的考验真的和这个地方有关吗?”霜晴疑虑道,“这不纯粹是你的亲戚见面会嘛。”
“就当做个普通的梦,别想太多。也许就是你老师弄错了。”冯月昭劝慰道。
虽是在劝慰,她的心情却比霜晴更加复杂,一种不可名状的压抑感在心里蔓延开来。
“嘶——这个鱼!”霜晴突然的一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怎么了?”她心里一紧。
“太好吃了!”霜晴眼冒星光,“是种从没吃过的口味,舌尖火辣辣的,超过瘾!”
“有话好好说,别大惊小怪的。”
冯月昭实在是无语极了,还以为她被鱼刺扎了舌头,或者在鱼里吃出了毒药,到头来是白提心吊胆一回。
霜晴则白了她一眼:“看你走神,想着逗你玩玩,不领情算了。”
彩云更衣完毕,身着节日盛装来到篝火旁,先前披散着的头发用一根弯月银簪盘了起来,头上也戴起象征权力的发冠,看起来似乎是要准备接受庆典的仪式。
南疆女子年满十八即可成为一名真正的掌权者,获得生育权和家族大事的参与权,发型也要和幼童及男子区分开来,不再像不掌权者一样披头散发。这是霜晴从旁人的闲谈之中听来的。
“在北海,女子十五岁便算作长成,可这仅仅代表着将要为人妻为人母,除此之外我们得不到任何权力。”霜晴不禁感慨道,“我一直讨厌并害怕长大,可偏偏在这里,我第一次觉得长大成人可以是件荣幸的事。”
有错的从不是长大本身,而是长大之后面临的命运。冯月昭一直都知道这一点,便从未过霜晴的困惑,反正不论她成年与否,周遭都是一样的黑暗,直到在霜晴的帮助下回到娘亲身边。
“你喜欢这里?”她问。
“喜欢,特别喜欢。”霜晴用力点头,笑容灿烂,“如果现实中有机会和你一起来南疆就好了。”
谈话间,一群衣饰鲜艳的少女少男簇拥着一位气度不凡的女士,向着篝火边的彩云走去。
“游走在各部落的大祭司会带着她神圣的祝福,将好运赐予我们的小彩云。”坐在前排的一个年逾百岁的老奶奶对身旁的人说道,被霜晴听个一清二楚。
霜晴放下了碗筷,好奇地打量起来。
南疆的祭司打扮与北海的乍一看有着极大的差别:头上没有缀有珠帘的鹿角神帽,而是银子打造的状如太阳光辉的头冠;身上没有各色羽毛和珠串装饰的鲜艳繁琐的神衣,而是一件层层叠叠的五彩斑斓的黑袍;手上没有神铃、神鼓之类的神器,而是只端着一个盛有染料的碗。
和北海祭司一样的是,她也用东西遮住了自己的面容。北海祭司一般面戴手绘的皮革面具,一方面防止被神灵看到真容遭了天谴,另一方面则显示了独到的气势与威严。
而眼前这位南疆祭司只用了一片薄薄的黑纱遮挡面部,她的头冠之后也缀了这样的黑纱,长长的,直垂到地面上。
透过明亮的火光,霜晴甚至能从半透明的黑纱中看到她大致的模样:高鼻、深目、金发、白皮肤,美得就像那传说中的海妖。
海妖……海妖?海妖?!
霜晴不可思议地揉了揉眼睛,又定睛一看,这张美艳绝伦的脸不是缇希又是谁?她冷冽的目光明明正望向这里,嘴角还挂着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姐姐!”她忙推了推身旁明显失神的冯月昭,“你看这大祭司是什么颜色的头发?”
冯月昭眼中闪烁着金色的火光,记忆一下子被拉回到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
在遇到霜晴之前,曾有一头绚丽金发短暂地点亮了她眼中漆黑的夜空,正如眼前点亮夜空的金色火光。
“金色。”她回过神来,喃喃道。
“我果然没有看错!”霜晴眼神一下子警惕起来,“这里人的头发比一般东灵人还要黑,哪里就冒出来一个金发的大祭司呢?”
“你的意思是,这其中有诈?”冯月昭也立刻变得警觉。
“没错,这个大祭司一定是缇希假扮的。这里是老师编织的梦境,准是她故意安排缇希出现在这里。”霜晴这下突然就明白了此行的意图。
她要经历的考验大概不是彩云,而是缇希。
缇希扮演的大祭司用手指蘸取碗里的染料,在彩云脸上涂涂画画,同时口中念念有词,像是什么祝福的咒语。完成了这个步骤,仪式就算到了尾声。
彩云回到座位上,和族人一起吃吃喝喝。缇希还没有离去,而是围着篝火跳着神秘的舞步,嘴里还唱着南疆地区的歌谣。
“大祭司正在与神灵沟通,为在场的所有人带来祝福。”彩云回头对她们一笑,“这里的饭菜你们可还吃得习惯?”
不同于冯月昭的分毫未动,从开席到现在,霜晴已经把视线范围内的菜肴都尝了一遍。
“习惯,习惯。汤很鲜,酒很甜,鱼也很香,和我们那里的口味完全不同,但有种别具一格的美味。”她毫不吝啬地夸赞道。
“那就好。我们平常做菜,会放些南洋岛传入的辣椒提味,我还怕你们吃不习惯呢。”
“原来这个红红的东西叫辣椒啊,我以前从没吃过,今天一尝简直爱上了!”
“还有我们这里的百花蜜酿酒,甘甜解辣,尝过都说好。”
“比我家乡的奶酒还要甜呢,这百花谷可真是个好地方!”
两个稚气未脱的女孩好像很有共同话题,很快就聊了个热火朝天,倒是搞得冯月昭插不进话去,只能默默在一旁挑着不辣的菜吃。
她用余光留意缇希的一举一动,脑中不断闪过一个记忆深处的身影。
缇希围着篝火忘情地跳着、唱着,嘴里的唱词忽然间变了曲调,不再是南疆风格的欢快山歌,而是大洋彼方如梦似幻的迷魂之歌。
冯月昭惊觉不妙,往腰间一摸,却发现没有带着任何武器。
“坏了……”
眼看在场众人纷纷昏睡倒地,冯月昭的头也昏昏沉沉的,双眼不自觉地就合到了一起。
“不……”
她已经中了迷魂歌那么多次,这一次绝不能再被区区一首破歌控制。
看着桌上的碗碟,冯月昭心生一计。她用最后一丝力气将空碗打碎在地,强撑着拾起最锋利的碎片,照着大腿深深刺了进去。
霎时间鲜血染红了衣裙,强烈的疼痛让她彻底清醒过来。
见全场寂静,缇希终于掀开面前的黑纱,露出那张美得摄人心魂的面容,让冯月昭一瞬间瞳孔放大。
“你怎么能冒充祭司,还擅自在仪式场地露出真容?”霜晴已经忘了这是在梦中,见缇希如此大胆的举动,不由得背后一凉。“不怕触怒神灵遭天谴吗?”
“只有你们这些蛮荒地区未开化的愚民,才会相信神这种东西。”
缇希走近霜晴,紧紧攥着她的左手腕,恨不能将手中纤细的骨头一把捏碎。
“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神的存在。你们北海虔诚信仰那么多神灵,如今遭了难,哪一个又来救你们于水火?”
“那是因为人心不古,人们已经失去了原有的信仰,狭隘得只能看见自己的欲望。”霜晴虽害怕,却没有退缩。
“原有的信仰?”缇希轻蔑一笑,“我告诉你,从人类诞生的那天起,就是如此。古往今来,人们祭拜的供奉的从来都不是什么神明,而是内心赤裸裸的欲望。”
霜晴没有再说话,缇希看着她抗拒中带着慌张的眼神,耐心一下子没了多半:“你还是没想起来?”
听到这个问题,霜晴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自然是什么都没想起来的,甚至不知道缇希究竟指的是什么,也就不敢随便乱说话。想如实告知,又怕她在这里恼羞成怒杀了冯月昭。
六月玫曾说过,若是灵魂在梦境中死去,那现实中的身体也就醒不过来了。
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之时,霜晴突然感到右手被什么人握住。
“别怕。”冯月昭拔出碎片,抓着霜晴的手站了起来,“有我在。”
还不等霜晴反应过来,冯月昭便以瞬时速度移动到缇希的身后,用那片染血的碎片抵在缇希颈边。
曾经杀人如麻的她,本应没有片刻犹豫地取下人头。此刻面对这根流淌着罪恶之血的苍白脖颈,却迟迟下不去手。
就好像,心中一个隐秘的角落被这头金发和这双绿眸刺痛。
“你给我放开她。”她对着缇希冷冷命令道。
“姐姐?”霜晴惊讶道,“你这么还醒着?”
冯月昭没有说话,大腿处清晰可见的伤口和鲜血染红的衣裙却无声交代了一切。
“我没被她吓死,被你吓死了!”霜晴心里一疼,又急又气,“这本来就是我的考验,我一个人没有问题!你何必呢?”
缇希冷若坚冰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甚至轻蔑地冷笑一声。
“你们小两口的相互关心可真是不合时宜,让我们丧偶之人该如何是好?”
“别瞎说,什么小两口!”霜晴羞愤反驳道。
“你那样抗拒雪灵的灵魂,就是因为她吧。”缇希平淡的语气中隐约带着一丝挑衅,仿佛早就看透了一切。
“你愿意不顾一切为她劫亲,她愿意不顾一切为你逃婚。你们都想好好保护对方,不惜一切代价,将对方的安危放在第一位,甚至看得比自己还要重。这不是双向奔赴的萌芽,又是什么呢?”
缇希的话一下子让霜晴脸颊发热,心跳飞快。
“我不是。”她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我不愿意成为雪灵因为我本身就是霜晴。虽然确实有喜欢姐姐的因素,但更多是因为……”
缇希不理会霜晴长篇大论的解释,又将那双深海一般的绿眸投向身后的冯月昭。
“不错嘛,当年的小孩已经拥有比我更敏捷的反应能力了,看来我不服老是不行的。”
听到这话,冯月昭瞳孔猛地一震。她回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夏夜,大约也就是梦中的这个季节。
这头金发,这双绿眸……和那年的那人一模一样!
“怎么?不认识我了?”缇希挑眉问道,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但她的笑容却令冯月昭打了个寒颤。
“想当年你是那样杀伐果断一个小孩,现如今不该对一个陌生的危险女人手下留情。”
“你是……”冯月昭几乎不敢相信。
年少的她曾亲眼目睹,一头金发划过夜空,为她的记忆添了不可磨灭的惊艳一笔。
而那头金发的主人,此刻竟然以这样的身份站在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