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霜涵面不改色,身体却忽一下崩得僵直,差一点没拿住手中的筷子。全身的血液纷纷回流涌入心脏,她只期盼着众人的目光从自己身上移开。
“是啊,这位姐姐看模样不像北海人,倒更像东灵人。”许长虹看一眼身边的沈筠溪和对面的霜晴,立马发现了差别。
寻常北海人多吊眼梢、细长眼,面部骨骼感强,发色瞳色偏浅,与东灵女子相比少了几分甜美,多了几分英气。
而冯霜涵一双杏目微垂、大而饱满,面庞如上好的白玉,状如鹅子,整体不似北海女子那般锐利。一头秀发乌黑浓密,甚至比寻常东灵人还要黑上几分。既有南方女子的温婉动人,也不失北方女子的端庄大气。
“玉阳本就是北海与东灵交界的地带,与东灵人通婚的现象时有发生。她们是玉阳人,长得与东灵人相似再正常不过。”
冯夫人如是说道,示意他们结束此话题的探讨。又看向冯霜涵,试图缓解她的紧张:“这些孩子开朗活泼,霜涵小姐不必往心里去。与他们相处久了,也觉得蛮可爱的。”
“没关系的。”冯霜涵尴尬地笑笑,夹起佣人剥好的蟹肉放入口中,好似无事发生。
话虽这样说着,每每面对这个容貌酷似已故丈夫的年轻女孩,冯夫人心里也是五味杂陈。直至看到她从容自若地吃下今日的海鲜,冯夫人眼底终于黯淡了下去。
“夫人。”
宴会结束后,霜晴借口更衣,找到了准备休息的冯夫人。
“是霜晴小姐啊。”冯夫人黯淡疲惫的眼眸温柔一弯,“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我知道您的女儿在哪。”
霜晴此话一出,冯夫人错愕地愣了一下。
“我的堂姐冯霜涵,她……她是我姑姑十六年前捡来的东灵孤女。姑姑没有强制她改姓月,冯就是她本来的姓氏。”
双拳紧紧攥着,霜晴终于鼓起勇气将一切挑明。从前害怕他们一行人的身份暴露迟迟不敢主动说起,如今虽想冒险一试,语句上依然斟酌着,试图在揭开冯霜涵身世的同时不暴露自己。
冯夫人却只是缓缓眨了眨眼睛,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霜晴小姐。我十分同情霜涵小姐的遭遇,可她应该不会是我丢失的女儿。”
“为什么?”霜晴大惊。
“我的女儿月昭,她最讨厌带腥气味的东西。从前我们家里准备海鲜河鲜,她是一口也不会吃的。”
夫人语气淡淡的,却打了霜晴个措手不及。她原以为十拿九稳,万万没有想到,这样的细节竟会出现问题。
“起初我也没有在意,只听雪城当地人说吃海货会让小孩更聪明,喂她吃的鱼虾蟹却无一例外被她吐了出来。她说她不是故意的,只是一尝到那股味道就发自本能地排斥,无法控制。我相信她,她那时的表情是那样痛苦,眼泪都跟着流了出来。”
霜晴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呆愣在原地,听冯夫人斑驳着泪花缓缓道出那些尘封的记忆。
“人生来就有的喜恶,后天大概是很难改变的。你说对吗?”
所有人都看见了,今日冯霜涵面对一桌子海鲜无动于衷,只是如常吃了下去,没有表现出一丝厌恶。
幼时的冯月昭讨厌腥气,那么冯霜涵呢?
相处四年,霜晴好像从来都不了解冯霜涵的喜恶。这个冷如寒霜的姐姐总是不食人间烟火一般,没有什么喜欢的,更没有什么讨厌的。她像高高在上的神明,一视同仁地睥睨着俗世万物。
“可是,夫人。从前我家有钱,我也有很多讨厌到难以下咽的东西。直到后来我家衰败没落,只能吃糠咽菜以求果腹,我便再没有什么不能接受。所以说,人的喜恶也是会改变的。”
刚到玉阳那些日子,锦衣玉食惯了的霜晴和沈筠溪嫌弃饭菜难吃,还是乌希哈拿冯霜涵作榜样教导她们不要挑食。
那个破旧的初代王府临近月亮河畔。无论新鲜捕捞的河鱼还是过冬储备的咸鱼干,这些腥物都是她们日常的吃食。从那时起,便没见冯霜涵说过一个不字。
冯夫人只是摇摇头,道:“那不一样。世人皆知由奢入俭难,与生来就有的喜恶到底不一样。”
“不是的,夫人……”
这些年来,乌希哈致力于将冯霜涵送入宫去,想必是自幼便对其实施了严苛的教化,甚至抹去了她本来的模样。
霜晴正欲解释,却不知该如何避免对方疑心起他们的身份背景。
“霜晴小姐,你肯与我说这些,我真心感谢你。只是那上一任比亚部首领害我们骨肉分离之时,你还或许没有出生,现在的猜测亦是没有关键证据。”冯夫人婆娑的泪眼在夜色中如点点繁星,忽闪忽闪的。
“我比任何人都想找回我的月昭,十六年来没有一天不在想着她念着她。自从回到雪城,我就不停寻找当地适龄的女孩。甚至每天在医馆坐诊,就是盼望有一天以这种方式见到月昭或收养她的家庭。每每遇到样貌脾性与月昭相似的女孩,我都会格外留意,只是在了解过后都无一例外地发现所寻非人。无数次梦到我们母女重逢的景象,到头来发觉不过都是幻梦而已。唯有被泪水浸湿的枕头,是实实在在摸得到的。”
她再也忍不住低声啜泣,伸出手来紧紧握住霜晴青筋暴起的手背。
“这么多年一直找寻未果,我也渐渐没了信心。我太怕了,怕某一日寻错了人,却已将思女之心尽数交付,怕美梦的碎片会扎痛现实那颗惴惴不安的心脏。所以请见谅,没有确凿的证据,我真的害怕……”
“上一任比亚部首领?”霜晴眼神空洞、脸色铁青。
她没有办法告诉冯夫人,害她们骨肉分离的上一任比亚部首领正是她姑姑的阿玛,她的亲祖父。
她更不忍说,冯夫人的女儿,她的涵姐姐,是她亲祖父屠城的“战利品”,从而转送到姑姑手上的奴隶一般的存在。
“您要的证据,我一定在适当的时候双手奉上。您且等着就好,无需害怕。”说罢,霜晴踏着夜色离去,神态冷峻步伐坚定。
自幼控制冯霜涵、联合西西亚、暗中给她们姐妹下毒、送冯霜涵入宫……即便再不愿相信,可将乌希哈做过的恶事串联在一起,再结合局势变化,霜晴如梦初醒,恍然大悟。
她敬爱多年的姑姑,才是那个隐藏的叛徒。姑姑一早便布好了所有的局,这其中的每一件事都是她下的一步棋,所有人都在不知不觉中成为她棋盘中的一枚棋子。哈日伊罕就是她欲掩人耳目而立起的空靶,障眼法而已。
随后她只消抓住合适的机会,趁着北海时局动荡送一手培养的傀儡冯霜涵入宫,诞下血统纯正的皇室继承人,便可架空了昏庸无能的皇帝,取而代之。而霜晴和沈筠溪以及她们的额尼,一切潜在的威胁届时都将得到“妥善”处理。
北海沦陷后她选择来到东灵,甚至是想计划以公主在东灵被害身亡为由,借机撺掇皇舅对东灵发起进攻,一石二鸟。
无非是阴差阳错,她们误打误撞侥幸活到现在,一次次出乎她的意料。直到最后杀了她一手捧起来当替罪羊的哈日伊罕,彻底乱了她原有的计划,她才狗急跳墙下了这最后一步棋。
“一切都是阴谋。”霜晴不再隐瞒,向大门口等候她的姐姐们宣布她的设想。
她见不得她们愚昧古板的样子,见不得她们一步步走向既定的结局。这盘棋已经开始着手收尾,她必须叫醒她们,只有她们团结起来才有力挽狂澜的余地。
不然,最疼她们的皇舅和她们最爱的姐姐,都将成为乌希哈阴谋的牺牲品。
“我看你这丫头真是疯了,瞎说什么胡话……”
还不等沈筠溪说完,一直凝眉冷眼静静聆听的冯霜涵忽地抬起眼来,冷不丁将其打断:“你竟然知道了。”
此话一出,引得霜晴和沈筠溪一同侧目,不可思议地看向她。
“这话什么意思?”
“我早就有此猜测。”
冯霜涵定定直视着她们因惊讶而花容失色的脸,坦然道:“早年从已故的和卓姑姑和霜华小姐身上,我便察觉出了隐隐丝丝异样。直到后来北海战败,乌吉赫额尼计划举家逃往东灵,我更是加重了怀疑。”
“和卓姑姑?”霜晴疑惑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姑姑和阿玛的另一个妹妹,皇舅唯一的妻子。”
霜晴时常听人提起这个未曾谋面的和卓姑姑,尊贵的先皇后。人人都说她生得极美,后宫粉黛三千加在一起都不如皇后一人仙姿绰约。皇舅只见她一眼便彻底沦陷,从此专宠她一人。只可惜红颜薄命,年纪轻轻便撒手人寰。
“那年和卓姑姑病危,皇上派了国内所有名医入宫替姑姑治疗。刚好赶上乌吉赫额尼的亲生女儿身体抱恙,请不着好大夫,硬生生给耽误了,和卓姑姑最后也没能救回来。大抵是那时起,仇恨的种子便埋了下来。”
听冯霜涵道出那些尘封已久的陈年旧事,霜晴也认同这足以成为姑姑谋反的缘由之一。毕竟她是一位母亲,没有母亲可以忍受本来有救的孩子被生生拖死在自己面前,而不对酿成这个恶果的始作俑者怀恨在心。
可她不懂,这件事上有错的是她的皇舅,姑姑为什么非要设计陷害她们这些局外人不可?
“不过,当权者姓额尔德顺还是比亚比拉,都不是我在意的事。我能做的唯有保全自身,将身边的隐患一一去除。”冯霜涵说起这些话时神色始终淡漠,就好像只是一个事不关己的叙述者,不带一丝感情。
“那你不早说。我和伊花,我们好几次可差点没命了!”沈筠溪尚未从惊讶的冲击中缓过神来,激烈质问着这个一脸淡漠的姐姐。
“知道越多,危险越多。我不想你们背负着这样的压力、承受随时露马脚的风险战战兢兢度日。原是想着,我一个人承受这其中种种也就够了,以此换你们快活自在。有我在暗中观察着,尽可能保你们无恙。”
月光落在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眸,亮晶晶的,好似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月华凝成白霜,不经意间会误以为是晨起破晓的曦光。
“我就站在屋檐之上,将你们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我知道你们被哈日伊罕针对,知道乌吉赫额尼暗中买凶,也知道你们拜那个歌女为师做额外的训练。你们的进步我看在眼里,每次都甚感欣慰。说实话,你们比我想象中要聪明厉害得多,我相信你们已经有了保护自己的能力。”
听了她一番话,霜晴忽然间也就理解了她先前种种反应。理解了她若即若离的冷淡,理解了她身居囚笼的顺从,理解了她疏离克制的温柔。
如果说自己的爱意像太阳,炽热而明亮,那么姐姐的爱意就像月亮,静默而深沉。是自己一直以来误会了,无声背负着整个黑夜的姐姐,原来也在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守护着自己。
这样的姐姐,当真叫人心疼又无奈。
“那么,你早就猜到冯夫人是你的生母了,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