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谎，她分明在说谎。

出现在清楼的那个戴着金镶红玉扳指的黑袍人，一定就是她，不会有错的。

霜晴曾听阿玛说过，那枚扳指是当年府上那个被人们称为“哈季兰”的女孩送给姑姑的，作为二人义结金兰的信物。姑姑十分爱惜，几十年如一日将其戴在手上不曾取下。

可她现在刻意隐瞒了去过清楼的事实，到底是为什么？

“那，就不打扰姑姑了。”霜晴说罢，便迈着沉重的步伐退出了房间。

关上房门，她才收起强撑着的面上伪装的轻松笑意，无力地背靠在门上。

疑点纷纷指向了她一贯敬重的姑姑。和蔼可亲的姑姑，总是眉眼带笑的姑姑，自小疼爱她的姑姑……

从童年至今与姑姑有关的点滴回忆纷纷涌现，霜晴深深叹了一口气，随即又甩了甩脑袋。

“不应该，姑姑没有理由对我们不利。”她喃喃自语道，“我们可是一家人啊！”

“怎么了？伊花。”

熟悉的一声轻唤将霜晴的思绪打断，一抬头就是冯霜涵面无表情的模样。

“涵姐姐你走路都不带声音的吗……”霜晴显然有些吓到，却又被一旁尚未熄灭的火焰吸引了注意。那海水一般的幽蓝的火光，夹杂着丝丝点点浪花般的纯白波纹，好像曾在哪里见过。

“蓝色的火焰？”方才一心想着如何从姑姑嘴里套话，竟没注意到如此奇特的火焰。

“这是作法祈福的魔焰。”冯霜涵解释道，“乌吉赫额尼说，如此便可求得我们北海时来运转。”

霜晴走到那蓝焰前，好奇地蹲下身来细细观察。

“我也曾跟着额尼学过些传统巫术的皮毛，却不曾听说过这个作法祈福的方式，也不曾见过这个颜色的火焰。”

“你连我身上的巫术痕迹都不曾看出，我也不指望你能看出什么。”冯霜涵一脸鄙夷地看着她。

“说来也怪，我这方面的敏感度是一年不如一年。不过也只是感知力下降，曾了解过的信息还是记得的。”霜晴托腮道，“里面可是加了什么具有蓝色力量的材料？”

“是水滴草。”

听到这个答案，霜晴猛的一抬头。

“水滴草？”她瞪大了眼睛，满脸写着难以置信。“这可是相当难寻的药材，雪城都卖断了货，你是如何买到的？”

“你怎会知道这些？”冯霜涵有点出乎意料，“是苏小姐说与你听的？”

“这都不重要。”霜晴急切道，“垄断雪城水滴草的人，其实就是你对吗？”

冯霜涵不懂她为何如此激动，淡然答道：“我只是按照乌吉赫额尼的吩咐，尽可能收集市面上的水滴草，以保祈福的火焰燃烧充分。”

又是姑姑的吩咐。近期所有事件都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纵然霜晴万般不愿，却再不能自欺欺人般将那位敬爱多年的姑姑择个干净。

重重迷影之下，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比亚比拉·乌希哈，她又在其中充当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看着面前不明情况的涵姐姐，多年来被她以养恩要挟被迫压抑着心性如笼中鸟一般的涵姐姐，在她一手培养下于刀光剑影中成长起来的涵姐姐……霜晴回想起那晚在冯府见到的涵姐姐遍体触目惊心的旧伤痕，眼睛忽地一阵酸涩，泪水不经意间就溢出了眼眶。

她一把将冯霜涵揽入怀中，紧紧拥抱着。

“你哭了？”冯霜涵不明所以，焦急地挣脱出来，捧着霜晴的瘦削的脸颊，只为看清她那一刻真实的神情。

“好端端的，怎么哭了呢？”

“我心疼姐姐。”霜晴一把将眼泪擦干，“听我一句劝，若姐姐你真的是失踪的冯家大小姐……”

“什么都别说了。”没等她把话说完，冯霜涵边斩钉截铁地将其打断：“我要进宫了。”

这句话落在霜晴耳中，就像一闷棍打在她的头上，头痛欲裂之余是一种飘忽摇晃的不真实感。

虽然她一早便知道可能会有这一天，却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北海正处于战败沦陷时期，于情于理都不应该的。

“怎么会？太突然了……”霜晴趔趄着后退了一步，很快又恢复了神智，上前质问道：“是姑姑的意思对不对？你为什么要同意？盛京还在西西亚人的管控之下，皇宫已经被他们封锁，皇舅和皇外祖母都成了他们的俘虏，你这个时候进了宫也不过有名无实，甚至随时都有性命危险！”

她越说越激动，双手不自觉地摇晃着冯霜涵的肩膀：“就算北海覆灭，也坚持把女儿当成礼物送给位高权重的老男人，以换取那可笑的家族荣耀，凭什么啊？你不能去，不能去！”

任凭霜晴摇晃，冯霜涵丝毫没有觉得头晕眼花，就像一座纤尘不染的冰雕，镇定得看不出一丝情绪流露。

“别任性了。”她攥住霜晴的手，迫使她停下来。

“作为比亚比拉氏养女，成为皇妃是我的使命。乌吉赫额尼将我抚养至今，我的命是她给的，作为回报，理应完成使命。”

“可是，冯夫人也救过你的命啊！你知道她有多思念失散的女儿，难道你要让她一辈子活在失去女儿阴影中吗？”

霜晴的话音一落，夜空陷入了一片深沉的寂静。

良久，冯霜涵开口道：“我以后不能保护你和小溪了。你们都要好好的，在学校学好本领保护自己。若西西亚迟迟不被击退，你们就在东灵嫁个可靠人家，一辈子隐姓埋名，不要再回北海。”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偏执至此啊！真是没救了！”听到这番话，霜晴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一把将冯霜涵推开，抹掉夺眶而出的眼泪，大步跑回房间。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冯霜涵站在空无一人的院落，唯有穿堂过院的风轻抚她悄然泛红的眼眶。一滴清泪划过脸颊，对晚风倾诉着至清至冷者无声的哀伤。

坐在课室，霜晴仍在回顾与冯霜涵的对话，沉浸在无言的悲戚之中。她无法接受相伴四年的姐姐即将离她而去，嫁给她那中年潦倒受制于人的皇舅。

撇去对她疼爱有加的亲舅舅这一层关系外，霜晴对北海皇帝的印象实属不佳：一个无才无德、治国不力的昏君，荒淫无度、凶残暴虐的疯子。

自北海先皇后驾鹤西去，皇帝性情大变，大肆扩充后宫、强占宫女，手段极为不堪，不少妃嫔宫女不堪折磨而死。冯霜涵嫁给他，无异于将后半生葬送在不见天日的墓穴。

想到这里，霜晴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看你今天一直怪怪的，可是有心事？”沈筠溪察觉到霜晴的异常，关心地问道。

霜晴没有回答，只是阴着脸，眼神示意她借一步说话。

“涵姐姐要进宫了。”来到课室外一个隐秘无人的角落，霜晴回答得无精打采，眼皮都没有抬起一下。

“什么？”沈筠溪先是一惊，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如果不是突发战争，也不至于拖到现在，害得涵姐姐年过双十仍未成婚。如今也算得偿所愿了，是喜事一桩。”

霜晴没有想到会听到这样一个回复，抬起头来反驳道：“可是，我不想她嫁与皇舅。”

“为什么？嫁入皇宫可是这世间女子无上的荣耀。虽然我也舍不得涵姐姐离开，但我们应该祝福她，为她感到高兴才是。”

沈筠溪一板一眼地解释着，却再一次遭到了霜晴的反驳：“开什么玩笑？皇舅的为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天子是全天下最好的男子，这是涵姐姐的福气！”作为从小在宫里长大的公主，沈筠溪断不能容忍有人质疑贵为天子的皇舅。

“再说，涵姐姐名义上是比亚比拉氏出身，不出意外的话入宫就是皇后。皇舅对小门小户女子的态度那般情有可原，面对出身大家的一国之母，定会相敬如宾。”

听完沈筠溪的话，霜晴忽然间对她有些失望。她不敢相信，这是同她一起接受先进教育、博览群书的筠溪姐姐说出来的话。

“小门小户的女子也是人，她们和我们一样，会哭会笑会沮丧，也会感到难过和疼痛。况且涵姐姐与我们分别后会过上什么样的日子，我们谁都看不到。”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世世代代必然遵守的规则。难道要剥夺涵姐姐嫁为人妇的权利，让她陪你变成老姑娘，你才满意吗？”沈筠溪反驳道。

一种莫名的委屈涌上霜晴心头。

她的心比之前还要痛，不仅痛在自己不被理解，更痛在最亲近的人们对冯霜涵悲剧命运的冷漠与纵容。

“最高深的法师曾说过，人的灵魂应如流动的风那般自由，断不可被一些流于表面的东西禁锢。每个人都是独立而自由的个体，凭什么被迫和性别相异的人捆绑在一起？结婚这种大事，根本没有人关心涵姐姐的想法。她真的发自内心愿意进宫吗？她真的必须依靠一个男人而活不可吗？比亚比拉氏每一代人都在遵循这可笑的规则，为了取悦至高权利者获得好处把女儿嫁入皇宫，不管女儿的意愿甚至死活，满脑子都是卖女求荣光耀门楣。这世世代代吃女人的规则，根本就不合理！”

“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沈筠溪眉头紧锁，投以一个怪异的眼神，“每个正常女人最终都应相夫教子，这是宿命也是责任。那些不肯结婚生子服务家族的女人，她们违背了作为女人的基本道德，天理都难容，更何况人伦。如果你非要坚持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让涵姐姐被世俗所排斥所唾弃，一生背负污名，未免过于自私。”

她仰着下巴，定定望向窗外，好像在以长者身份训导霜晴，又好像在回忆什么不为人知的往事。

“筠溪姐姐，你说出这样的话来，把你额尼置于何地？懿初姨母一生戎马，没有被相夫教子所累，却为我们北海赢得了无数光辉。这样一代巾帼英雄，竟被亲生女儿如此评价……”

“你不要提她！”她忽然间一改往常的温声细语，大声将霜晴的话打断，引来过往行人侧目纷纷。

“纵然她战功赫赫，却是全天下最差劲的额尼。”

说完这句话，沈筠溪咬紧了槽牙，一脸的倔强与愤恨，随后头也不回地淡出了霜晴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