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信。”霜晴没想到会等到这样一个答复,“冯夫人都说了,你那时的反应,明明是恢复记忆的表现。”
退缩,她依然在退缩。
明明翻身的机会就在眼前,只要姐姐肯向前一步,便再也不必以北海难民身份和她们一起过着漂泊在外提心吊胆的危险日子,也不必背负比亚比拉一族的荣耀入宫为妃。霜晴不懂,她为何偏要屡屡退缩。
“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到底在怕什么?”
冯霜涵不敢再次直视霜晴的眼眸,她极度排斥将内心深处隐秘的禁区示人,哪怕只是边缘的试探,自然也就无法承受那如炬的目光。
“够了,伊花。不要再胡闹了。”
她淡淡一声呵斥,散开在夜晚的凉风中,推着天空几片云朵将月影遮得更加严实。
“不要自以为很厉害,把平静的生活搅得支离破碎。为何不能按照人生该有的轨迹按部就班?没有能与天命抗衡的能力,盲目对抗命运只会让自己不断陷入险境!”
这段话说得斩钉截铁,偶有一丝的疾言厉色,不似说话人一贯的冷静,又好像冷静过了头,变成了自甘认命的心灰意冷。
霜晴第一次知道,这个看似坚强的姐姐,原来是这样想的。
“可是,姐姐没有听过人定胜天吗?”
从小,她的额尼就一直对她强调,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想要的东西必须不遗余力去争取,想要保护的东西也要不惜代价地保护。
懿欢长公主也是一个理性至上的女人。与冯霜涵不同的是,她的理性不是向现实屈从妥协,而是懂得审时度势,从不放过任何改变现实的机会。
额尼深邃双瞳中闪耀的象征智慧的金光、以及那头象征热烈与不屈的暗红长发,一同在霜晴脑海中浮现。想到额尼的模样,她的目光不自觉地愈发坚定。
“我们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顺应天命也是指努力过后依然无果的坦然接受。而不是因为害怕失败畏惧付出,彻头彻尾的不作为,被所谓的命运牵着鼻子走。”
这些无一例外,都是懿欢长公主一直以来对霜晴的教导。
“你当然无所畏惧,因为我们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冯霜涵神色淡漠,声音比这无光的夜空还要深沉上几分。
“你自小就是在阳光下尽情奔跑的公主,只需要美丽可爱就被所有人喜欢和保护,又怎会知道这世间的残酷?”她显然不为所动,“你这样高的心气,如今经历的所有险境,都是鲁莽的代价。”
尖锐的言语落入霜晴耳中,显得有些刺痛。她仰慕着的姐姐,关怀照顾着她的姐姐,竟是这样看待她的。
或许,姐姐一直以来在人前表现出的勇往直前、不动声色,只是对内心困顿麻木的掩饰。就像刺猬,亮出再锋利的尖刺铠甲,也不过为了保护柔软脆弱瑟缩一团的身躯。
她的若即若离,也不过便于更好将泥淖中的挣扎与苦楚隐藏,适时用一个温柔得体的微笑掩盖一切。
“那姐姐的意思是,我都是自找的?只有放弃你口中那些鲁莽的抗争,为规避风险于是把自己的人生完全交于旁人塑造,最后再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那都是命运的安排,才是对的?那样和任人摆布的宠物狗又有什么区别?”
霜晴想到了哈日伊罕死前对她们二人分别的评价,不禁觉得有些讽刺。
“哈日伊罕识人不清,你才不是为了更高的目标努力,只是无可奈何的屈服顺从。”
这句话同样尖锐,甚至比起冯霜涵的言语更胜一筹。
霜晴看不到扭过头去的冯霜涵脸上是何表情,只看得到她肩头在黑暗中微微一颤。
哈日伊罕曾说过的话依稀在冯霜涵耳畔响起:“我讨厌女人。女人都是脆弱的花瓶,无能的、被迫顺从的权贵的宠物,男人的附庸。我最大的遗憾就是生为女儿身,却好在太阳神赐予我一颗男儿心,让我得以脱离束缚女人的条条框框。而您,大小姐,您和别的女人不同,您是如此的坚定强大,站在了世间多少男儿可望不可及的高度。”
显然哈日伊罕想要表达对她的欣赏爱慕,她却只能从字里行间听出满满的讽刺。
“我若是个男人,或许尚有勇气抗争。可你明白吗,我只是一个捡来的女儿,我能做的只有这些……”
“女儿怎么了?”听到这些,霜晴不由得眉头一皱,毫不客气地将她的话打断。
“我额尼说过,女儿用尽全力拉响弓弦挥舞长刀的样子,丝毫不逊色于男子。若是自己都看不起自己,那便是为所有的堕落和消亡铺好了后路。”
深邃的夜空下,时间仿佛静止一般,万籁寂静无声。冯霜涵目光戚戚然,如那抹黯淡浑浊的下弦月,隐隐在云层之下。
霜晴指尖冰凉,就像北海开春时屋檐下微融的冰凌,附着潮乎乎一层湿冷的薄汗。
她将指尖往掌心攥了攥,似是回过温来,犹豫着,缓缓搭上身旁佳人的肩膀。
“更何况你的身手、你的胆识、你的机警、你的细腻,方方面面都是极好,世间又有多少男子能达到你这般水准?他们甚至都不配与你相比!我和筠溪姐姐能有今天,从来都离不开你的庇护。”
她的语速越来越快,强烈的情绪冲破咽喉。迫切想要将脑子尚未整理好的思绪倾泻而出,喉咙却一紧,不由自主地一声哽咽。
满心的劝慰无从出口,霜晴心急如焚。急促的呼吸过后,她一个侧身,将头枕在冯霜涵的颈窝,双手环住她的脖子,目光平和带着些期许,直直望着那双冷月清眸。
“为什么,不能为自己勇敢一次呢?”
她说得铿锵有力,蔽月的云朵却未能随之散开。
“找到你真正的亲人,你再也不是捡来的女儿。而是名正言顺的,真正的大小姐。”
“如此,”冯霜涵沉默良久,缓缓开口道,“我们将站在对立面。”
她的声音微弱,空灵缥缈,四散而上融入夜空,成了这黑夜的一部分,却终究没有将迷蒙之中短暂的见闻说与霜晴。
“哼,我是多聪明的人,就算你不告诉我,我也能猜个大概其。”回到学校,霜晴趁课间休息时间将冯霜涵与冯府之间的关联回顾一遍。
冯夫人在十六年前的战争中失去了亲生女儿月昭,恰逢她身边的花娘诞下苏美奂。她们逃往西西亚,没过多久花娘去世,冯夫人便收养了花娘的女儿苏美奂,多年后再次回到雪城寻女。而冯霜涵好巧不巧地长相酷似冯夫人的丈夫,且年龄姓氏均与冯家丢失的女儿吻合。
按照时间推算,冯月昭走失时已有五岁,理应见过苏美奂的生母花娘。在冯家的那一晚,又听她在昏迷中提及“花姨”。如果说这些是巧合,未免也太巧了些。
由于东灵和北海的关系,尤其冯家与北海的渊源,霜晴知道姐姐所说的“对立面”指的是什么。
不过,作为旁观者,霜晴再怎么相信她们之间的联系也没有用。只要冯霜涵坚持麻痹自己,全部都是徒劳。
正想着,上课的钟声将霜晴的思绪打断。她一抬眼,便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四目相对的刹那,那双幽潭一般深邃黯淡的绿眸惊得她险些尖叫出声。
“保罗先生回国了,接下来的时间由玛丽娜小姐担任我们的外籍教师。”校长郑重介绍道。
台上的女人得偿所愿般将目光从霜晴身上挪开,微微一笑。
“大家好,从今以后我就是你们的外语教师。叫我玛丽娜就可以了。”
大约人世间再也找不出如此惊艳夺目的美人,在场所有人无不为她的美貌而惊呼。只有霜晴吓得紧紧攥住衣角,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缇希!她竟然这样堂而皇之地进入了学校。
“你又想干什么?”下课后,霜晴火速追上女人的脚步,叫住了她,质问道。
“放心,我的委托已经取消。”女人的情绪不似从前那般汹涌,而是坚定的、收敛的,“从今往后,我只做我想做的事。”
“那么,你想做的事又是什么?”
“与你无关。”
她半眯着眼,冷冷吐出四字后,只留下背影寂寥。
先是六月玫,后是缇希,一个接着一个没完没了。霜晴不禁翻了个白眼,这个学校都快成她们母女的地盘了。
正欲转身往回走,霜晴忽然看到方晴晴正在身后轻蔑鄙夷地看着她。
“喂,你是又打算巴结新老师吗?”方晴晴没好气地质问道。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巴结到六月玫老师的,但你这种私下里向老师谄媚讨好获取特权的行为真的很无耻。”
面对此人接二的言语挑衅,霜晴本就心烦,此时更没什么好气:“谁告诉你的?”
方晴晴上前一步,扬起脑袋,气势不减道:“大家都这么说。”
由于身高的差距,即使方晴晴仰面抬头,在霜晴面前也不足以构成太大的威慑,倒像一种刻意而为的倔强。
“大家都说,就是对的么?”霜晴亦上前一步,睥睨道:“我没记错的话,大家眼中的你,似乎也不怎么好呢。”
据她近日观察,方晴晴其人一贯嚣张跋扈、口无遮拦,没有多少同学愿意与她为伴。
“就你这张嘴,应该没少得罪人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