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坠于四方院落的墙下,为天空盖上一层烟霭般黯淡的暮色。
用完晚膳,沈筠溪约上冯霜涵一同行至庭院回廊,感受着黄昏之末的最后几缕柔风。
“今天真是难为你了,第一次当众演出,也没有表现出一点不自然。”冯霜涵淡然一笑,以示对眼前这个曾经高高在上的小公主的安慰。
沈筠溪只微微点头,道:“应该的。至此地步,唯有坦然面对,才不会给我们北海人丢脸。”
闻言,冯霜涵又赞许地点了点头:“人群中放眼望去,就见你娴雅端庄、气韵高雅,当真是卓乎不群。”
夕阳温柔地打在沈筠溪姣好的面容,光影模糊了她立体的轮廓。精致高挺的眉骨和鼻梁、微微翘起的下巴,在落日余晖的照耀下柔和了些许。
“谢姐姐夸奖。”她神态自若,并没有表现出获得赞许的愉悦。
“我想,伊花她比我更渴望听到这些。”
“嗯?”冯霜涵有些意外地抬了抬眼皮,“好端端的,你这是怎么了?”
“难道姐姐没有看到,伊花她在姐姐面前一次次的殷切和失落吗?”沈筠溪轻锁眉头,一双染着夕阳金光的明眸定定地看着她。顿了顿,又继续道:“之前我还觉得她小题大做,现在我是真的看出姐姐对她有些偏见。”
听罢,冯霜涵暗暗叹了一口气。
最令她困扰的事情此刻竟被当面揭穿。这本该是一个秘密,她深埋于心任何人不得知晓的秘密。
她不愿多做解释,只得平静道:“我想,你是误会了。”
“误会吗?”沈筠溪眉眼间充斥着不解,“我们三人姐妹一场,既然姐姐能在此对我表示认可,为什么不能也认可一下她呢?她明明那样期待姐姐的认可,姐姐怎就忍心让她一次又一次地失望?”
冯霜涵没有理会她稍显埋怨的话语,偏过头去,眉眼低垂。随后幽幽道:“看来她私下里没少同你诉说,对我的这些不满。”
意识到自己刚刚说的话可能不那么受听,尤其对着这个照顾自己多年的姐姐,实在失礼。沈筠溪语气也软了下来:“将心比心,如果被这样对待的是我,我心里也不会好受。”
“是她太在意了,而你不会。”冯霜涵解释道,婉转向下的眉眼中带着些许的无奈。
“她的目光总是那样灼热滚烫,像正午的太阳。只是看一眼,我便觉得下一秒将要被灼伤。”
沈筠溪轻轻摇头,对她的言论不予赞同:“伊花她就是这样一个人,这恰恰证明了她对我们的赤诚与爱意,不是吗?”
冯霜涵没有多言,只是低头看着遍地枯萎的落花。夕阳的最后一缕光线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站在那里,仿佛成了黄昏与黑夜的一道分界线。
良久,才缓缓开口道:“花会枯萎,爱会凋零,太阳也是会西沉的。如果适应了这些短暂而虚幻的美好,当一切消失,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渐浓的暮色将她的背影笼罩,冯霜涵又低声呢喃道:“我们,本无缘相会,最终也是会散的,待到一切回归正轨的那天。”
看着她清冷的背影,沈筠溪亦能感受到这个年轻女子身上清醒的克制与凄婉的寂寥。她缓缓走近这个背影,道:“姐姐不妨听听我们曾经的故事。”
残阳融于暮色,逐渐变得黯淡无光。
“从我记事起,额尼常年征战在外,皇外祖母怜惜我生母不在身边,便时常邀我去宫中与她同住。在那里,我同寻常公主一般享受着极高的待遇,也接受着极其严格的礼仪训导,一言一行都要合乎规矩,不得有半分差错。必须时刻保持仪态端庄、举止文雅,皇外祖母才不会对我皱起眉头。”
“伊花却和我不一样。许是她活泼机灵又能说会道,许是她额尼比我额尼更得圣心,又许是她天生发色比我纯正,而我只是东灵额驸的女儿。她只偶尔来到宫里,便能享受到长辈和宫人更多的关怀。即使她不拘于繁文缛节,屡屡由着性子闯出祸端,也不会因此受到惩罚,我甚至能感受到皇舅对她明目张胆的偏爱。”
说到心中旧伤所在,沈筠溪的语气变得有些激动,甚至一改平时慢条斯理的语速,一股脑将那些时隔多年的情绪倾诉而出。
冯霜涵也曾知晓,沈筠溪的额尼——长公主懿初,先帝的长女。北海皇族唯一一位女性将军,有着巾帼不让须眉的气魄,年轻时曾是北海西征运动的主力军。
有传言说,因为懿初长公主长得太像西域人,一直以来得不到先帝重视,才走上了西征的道路,从此不肯退伍。
“我的额尼疏忽我,外祖母又对我格外严苛,就连最爱我的爹爹也在我十岁的时候溘然长辞。那一年我正式定居皇宫,对伊花的妒忌也达到了顶峰。长辈们从来不理解我的感受,只说我较她年长,是姐姐,应该让着妹妹。可我又怎会甘心?于是我对她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也做了很多不该做的事。”
沈筠溪说完这些,情绪上得到了释放。于是停了下来,吸了一口气,重新归于平静。仿佛在告诉自己,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可是,她既不哭,也不闹,默默忍受着我的一切坏情绪。无论我如何苛责刁难她,她只是沉默不语,不一会儿又恢复了往常的笑容,和从前一样追着我叫我姐姐,甚至变着花样讨我开心,满足我的一切无理要求。”
听到这里,冯霜涵像收到了某种信号般,饶有兴趣地抬了抬眼。
“我不理解,明明我对她那样不好,她为何还要对我好?时间久了,我便经受不住内心的折磨,忍不住开口问她。”
“那她是怎么说的?”终于,冯霜涵好奇地问道。
记忆被拉回到多年以前的那个盛夏,沈筠溪脑海中浮现出红发女孩年幼稚嫩的脸庞。
“我额尼特意嘱咐我,说筠溪姐姐正在经历一段难熬的日子,千万要多让着点她,不要惹她伤心。”那女孩看着她,双眼澄澈,随后说出了她这辈子都难以忘怀的话语。
“其实,就算额尼不说我也知道。筠溪姐姐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就是想让你开心起来。这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只有你才有的特权哦。”
“噗!”冯霜涵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只有你才有的特权……那你是什么反应?”
“一瞬间觉得心里酸酸的,不知道是感动还是愧疚,或许两者都有。我那样嫉妒着的妹妹,竟是最能考虑我感受的人。是她让我感受到长久以来渴望着的赤诚与偏爱。”
沈筠溪仰起脸,面带一丝欣慰的笑容。
“后来我诚心悔过,正式与她道歉后和好如初。当日,她带着我寻得宫中一角,说想借着马场墙根喂马的草垛爬上宫墙。”
她凝望着天空,暮色落入她的双眼,焕发出落霞的光辉:“我永远记得,那是我第一次做出这样坏了规矩的举动。伊花轻巧地爬了上去,坐在墙头上,向我伸出手。我们一同捕捉到那一刻的日落。第一次处于那样高的视野,望得到云霞遍染的天幕和消失在远方地平线的群山,仿佛豁然开朗。夕阳穿透云层将天空染得赤红,又为万物笼上一层金光,那是我这一生见过最美的风景。”
听了这番描述,冯霜涵仿佛在她眼中看到了,那日让十岁公主无比震撼的壮丽黄昏。
也难怪,沈筠溪平日里的衣裙都以温婉明丽的暖色为主,起初以为是一朵人间富贵花,原来竟是将那记忆中的黄昏落霞穿在了身上。
“尽管我们很快被宫人发现还挨了教训,尽管太阳最终落了下去,这么多年过去,那日的夕阳仍清晰地存在于我的记忆,成了一种永恒。只要看到夕阳,我便会想起那天、那年,还有那时的伊花。她炽热而温柔的爱意,一如那日的夕阳一般永恒。”
沈筠溪转过头来,目光如炬地看向冯霜涵。
“姐姐,试着相信她吧。凭我对伊花多年的了解,她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冯霜涵听罢,依旧眉眼低垂:“不一样的。”
她和霜晴之间似有一道看不见的晨昏线阻隔其中,一方被光芒笼罩闪闪发亮,另一方则被没有尽头的长夜吞没所有。
那种艳羡向往却无法伸出手的感觉,是霜晴和沈筠溪之间不曾有过的,她和沈筠溪之间亦不曾有过。
害怕这份异样心思被人发觉,她又不着痕迹地补充道:“我知道她是个好姑娘,一直都知道的。可我与她毕竟不是自幼的交情,怕是无法同你们相较。”
“这都不是问题。”沈筠溪说着,忽地一个回眸,朝院落深处望去,仿佛想要望到些什么。
只望了一眼,又若无其事地看向冯霜涵,提议道:“不如姐姐陪我去街上逛逛,看看我想吃的熟梨糕出摊了没,我慢慢与你细说。”
“天有些晚了,怕是不太好。”
“没关系的,我们很快回来。”沈筠溪讨好似的挽上冯霜涵的胳膊,“去吧去吧。”
“好……”冯霜涵极少见她这副模样,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也就答应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霜晴走到窗边,伸出头向窗外张望。
萨娜在一旁不解地问道:“小姐,您在看什么?”
“我在感受暮春时节携着落花的晚风,期盼它能送来心仪的那一朵坠入我衣衫。”霜晴面带微笑地回答道。
这文绉绉的话语听得萨娜一头雾水,她只能凭着字面粗略地理解,有些纳闷。风有那么大吗?
“晚间风凉,吹久了身子不爽。奴婢给您关上窗。”
“无妨。”霜晴语气格外平静,“就让它开着。”
她从窗边走开,神情严肃,就像在等待着什么。
突然,一道黑影从窗户冲了进来,对着霜晴的背影挥舞手中短刀。
“小姐小心!”
听到萨娜一声惊呼,霜晴的眼神瞬间变得警戒起来。她抽出藏于袖间的长刀,一个干脆利落的转身准备应战。
没想到,萨娜已经挡在了她的前面,与那刺客短兵相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