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很担心你,等你的消息等到很晚。”冯霜涵如是说道,温柔关切的语气中又似有一种难以言表的疏离。
听到这番话,霜晴原本低垂再侧的琥珀眼瞳忽地一亮。
“她”说担心?
筠溪表姐和姑姑担心是毋庸置疑的。可这个眸中透不出一丝情绪波澜的霜涵姐姐,真的会为自己担心吗?
想到这里,霜晴觉得心中好像有股冷热交替的力量流窜,却只能生生压下去。
“怎么了?伊花。”乌希哈总是格外敏锐,一眼就发现了霜晴异样的举动。
“没事……我好像,有一点饿了。”霜晴眉眼带着笑地随意找个借口搪塞过去。
这可是她深埋于心的小秘密,不能被人发现了去。
冰冷的山泉水打在肌肤上,沾湿了鬓边碎发。水珠顺着发丝的走向滴落衣领内,霜晴打了个寒颤,梦中遗留的朦胧暖意在这一刻消失殆尽。
这般刺骨冷意,才是当下的真实感受。
她盯着镜中自己的模样:一双细弯高挑眉,一对吊梢狐狸眼,净透无暇的琥珀色眼瞳镶嵌其中,折射着灵气与野性并存的光芒。表层发丝在阳光照耀下如图瓦海兰的红叶,这是她皇室血脉的象征。(图瓦海兰:北海山中一种红叶树)
北海神话中,始祖母神苍天嫲嫲有着诸多女儿,其中最为知名的两个是红发琥珀瞳的太阳神嫲嫲和黑发灰瞳的月神嫲嫲。(嫲嫲:奶奶、女性先祖、也是对女神以及德高望重女性长辈的尊称)
北海皇族崇拜太阳,他们都以深棕带红的发色为尊,代表着自己是太阳神的后裔。
可是比亚比拉·霜晴,堂堂北海帝国扶光公主,有着太阳神赋予的象征热情与斗志的红发,象征着高贵与光明的眼瞳,为何会落魄到如此地步?
打着哆嗦将脸上和手上的水擦干净,霜晴嘴角一撇,在心里暗暗嘲讽着自己的狼狈。
还记得昨日,才出门没多久,她双手便已冻得僵硬生疼,费了好大力气都拉不开弓弦。在寒风和细雪吹打之下,身体完全不听使唤,一度冻得意识模糊。
北海帝国位于大陆北部,常年经受凛冬与烈风的洗礼。按理说,北海人不应该如此怕冷,她从前也不是这样的。
更令她费解的是,昨日一同进山的丫头们明明比她穿的还少上几层,却也没冷成她那个德行。
“就这怂样,别当北海女人了,向南下山当东灵女人去得了。”霜晴随手将擦脸毛巾往水盆上一扔,对着镜子扮了个鬼脸,随后挪步至堂地用餐。
她们虽是贵族,在山里的日子也没那么好过,尤其这个季节。
褪了色的老旧餐桌上只有小米稀饭、干野菜饽饽,以及昨天刚打来的去了骨不足二两的麻雀。
姑姑和两个姐姐都已端坐在餐桌旁,侍女们则垂头丧气地站在后面。
“伊花,过来。”乌希哈招呼着。
霜晴走到餐桌旁坐好,不解地问:“她们是怎么了?一个个蔫头耷脑的。”
“这几个糊涂丫头对你犯下那么严重的过错,我罚她们一天不准吃饭。”乌希哈严肃道,“别管她们了。若是之前,这种连主子都看不好的奴才,打死也不为过。只罚她们一天饭,已是极大的慈悲。”
是慈悲吗?霜晴一脸黑线。
府上伺候的下人都是在逃亡路上收留的流民孤女,数量本就不多,又因风寒和少食没了多一半。仅剩这几个,若是打死,还要花费一大笔钱去城里买新的。姑姑一贯会过,定是舍不得的。
毕竟盛京来的救济已经断了好多年,她们没有经济来源,这些年来手里的银子是越花越少。
饭菜虽不可口,勉强也能填饱肚子。霜晴一边强迫自己把吃到嘴的食物咽下去,一边用余光收集年轻女孩们暗暗投来的渴望的眼神。
昨日之事,她总觉得是那些丫头有意在捉弄她。
“今日是盛京固定来信的日子。我和往常一样,晌午出发去玉阳城里取信,再采购些粮食,明日回来。”乌希哈对着霜晴和沈筠溪细细交代着。
“我会留涵儿和哈日伊罕在府里保护你们的安全。你们把大门锁好,千万不要出去,尤其天黑……”
她一头黑发高高盘起,却总有稍长带卷的碎发耷拉在外面,看起来不太干净利索,一如她细碎的话语,显得多余又啰嗦。
“姑姑,我们知道了。您每次都交代我们这些事,反反复复念叨四年,我们都能背下来了。”霜晴无奈道。
听到亲侄女这样说,乌希哈眉头微皱,训斥道:“你们要是真听进去了,也不会有昨日发生的事情。说到底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就是盲目自大,总也听不进老人的劝。本来你们两个身体就不好,还不多加小心些……”
她之所以晌午出发,就是因为府里杂事她总要反反复复从清早叮嘱至晌午。
这次也不例外。
“她可算走了。”沈筠溪双手捶腰,松了口气般,牢骚道:“她说了多久,我们就坐着听多久。我腰都坐疼了,她竟然还没说累。”
“乌吉赫额尼就是这个样子。”冯霜涵做着手中针线,赔笑道,“筠溪妹妹见笑了。”(乌吉赫额尼:养母)
她的声音好像崖边的春风,轻柔中带着微微的冷意。
沈筠溪叹了口气,随意拿起架上一本书翻开:“也不是说福晋不好。在这样资金紧张的情况下,她一边关照着我们,一边心系盛京战事,可能负担的压力也很大。”
银针拖着长长的尾巴,在冯霜涵指尖游走着,一遍又一遍钻过布料,留下精美无比的图案。
冯霜涵不紧不慢地为衣服绣上花样,温婉细致的模样同月夜挥刀见血时的飒爽英姿简直判若两人。
“你们是皇上的亲外甥女,乌吉赫额尼只是下面部族出身的福晋。”她不急不缓道。
言外之意就是她一介臣妇,害怕在这乱世之中履行不好监护公主的职责。
霜晴自然也知道,这些年姑姑为了保护她们可是煞费苦心。当年玉阳掀起了一波反对旧贵族的风潮,城里的皇亲国戚接连遭殃,乌希哈当机立断带她们躲进月亮河畔的比亚部旧址,过着隐居山林的避世生活。
虽然日子艰苦些,但好在确实安全。
“都是战争惹的麻烦,不然,大家不会如此辛苦。”霜晴托着脑袋,神情凝重地半倚在小桌上,思绪飘到了千里之外的盛京。
“不知道额尼和皇舅那边现在情况如何。物资短缺给我们发不起救济也就罢了,可一定要报平安才好。”
“放心,我们北海是战无不胜的第一强国,打赢那些个西方黄毛野怪是迟早的事。”沈筠溪缓缓道,“就像老祖宗所说,只要月亮河的水还在流淌,北海就不会覆灭。”
霜晴回忆起无数次梦到的情景,苦涩一笑:“也是,咱们额尼可是皇族女子中顶好的法师和战士,她们总有一天会唱着凯旋的乌春,来这里接咱们回家。”(乌春:歌)
冯霜涵知晓她们思念亲人和故土,便安慰道:“乌吉赫额尼此次进城取信,说不定能看到战事的新进展。”
只是话音刚落,三人齐声轻叹一口气。四年了,她们起初那十足的信心,终在时间长河里冲刷得不剩多少。
战线拉得如此之长,霜晴心里总有种不祥的预感。虽然北海帝国不断开疆拓土,表面看来日益强盛,可她分明觉得这个国家并没有越变越好,反而在逐渐没落。
不过丧气话不兴说,她也不想气氛持续走向沉重,于是面上重新挂起微笑,转移了话题。
“涵姐姐,这是我们的新坎肩吗?怎的这样早就开始准备了?”
冯霜涵一针一线在单衣上细细绣着,淡淡答道:“不早了,已经转暖了。”
此时的霜晴就算穿得里三层外三层,抱着暖手炉,却还是把手缩进缀有兔毛的箭袖里。微微的冷意围绕着她,针刺般入她骨血。
“这天还叫转暖?我这一双手就好像冻羊蹄,把外皮儿烤糊了,里面也是冰的。”
此话一出,就逗得她两位姐姐忍俊不禁,不约而同地轻笑出声。
沈筠溪笑完,认可似的道:“确实有些早了,我每天不论睁眼闭眼,牙齿都冷得不停打颤。近两年的冬天是越发难熬了。”
“是啊是啊,我也是这个感觉!”霜晴听罢忙点头附和,又用力将身子缩了缩,“全身上下的血就像那结了冰的月亮河水,怎么也温不热。”
“夸张。”冯霜涵将信将疑地瞥了她们一眼,“月亮河都解冻了,你俩还没解冻?”
时间在三个女孩的一言一语中悄然流逝,直到夜幕降临,她们才各自回房。
霜晴正准备就寝,忽然,窗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她一时间不能确定是什么声音,又仔细听了听,四下仿佛恢复了寂静。
闹耗子或是黄鼠狼了?
在好奇心驱使下,霜晴轻手轻脚走向窗边,想要一探究竟。
窗外一片漆黑,借着屋内烛光隐约能看到一高一矮两个人影的轮廓。
“你就这样明目张胆,在自家主子屋外见我?”高个子人影压得很低的粗犷女声中,透着隐隐的不耐烦。
“没事的,她也不能把我怎么样。”矮个子人影稍显尖锐的女声满是焦急,“我饿的不行了,你有什么吃的吗?”
“没有。”粗犷的女声冷冷回绝,“还有事吗?没事老子就走了。”
“喂——”矮个子的尖嗓门女人有些急了,“我是为了你才挨的罚,你一点儿都不管我呀?”
那高个子女人烦躁地推了她一下,没好气道:“你们女人真是又蠢又不讲道理。自己犯的错,关老子屁事?”
矮个子女人突然委屈:“是你说想让霜晴那个碍眼的废物消失,我为了你才出此下策……”
“嘘——”高个子的女人用食指抵住矮个子女人的嘴,“可她还是回来了。”
“我也没想到她竟然能那样好运被大小姐找到……”
“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老子不需要你这种废物。你以后给老子滚远点,别来碍老子的眼!”
说罢,那个高大的人影消失在夜色里。
霜晴趴在窗边,咬着下唇听完了对话的全内容。根据身形和声音判断,这两人分别是王府护卫哈日伊罕和侍女萨娜。
“我准是小米粥进了脑子,才把这丫头的事给忘了!”霜晴愤愤攥紧了冰冷的双拳。
昨日带她进山的,分明就是萨娜。
作者有话要说:人名解惑篇:
乌希哈:星星。
萨娜:思念、记住。
哈日伊罕:黑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