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哀结束后，各班组织参观陵园。
陵园位于海边，可在此处登上雪城的城墙。霜晴跟随班级的队伍走在城墙上，眺望城外广阔无边的大海。
这个来自荒原国度的女孩第一次看到大海，既没有在书中看到的海妖咆哮般的狂风巨浪，也不似诗集描写的镜子般平静的海面。
海水在云与光的作用下忽明忽暗，浪花悠悠然随风摇曳，一下又一下，带有节奏的柔缓。
海风吹过她的长发，她将胳膊拄在墙墩上，放眼欣赏这辽阔的海景，目光随着欢舞盘旋的海鸥飞向海天交接的远方。
曾经她的人生游转于公主府和皇宫之间，锦衣玉食，却只能望到琉璃瓦之上那四方的天空。即使盛京濒临西部不冻港，她也不得机会去亲眼看一看大海的广袤。
“雪灵女王生前最向往的地方就是大海，因为大海养育了她的恋人。”六月玫走近霜晴身边，脸上挂着似有似无的微笑。
“女王死后，深情的人鱼失去理智化作海妖，被现女王梦灵封印了力量，从此栖息在陵园附近海域，守护着恋人的灵魂。”霜晴凭着记忆接道。
这是她从小就在书中读过的故事。因涉及到北海皇室所不齿的禁忌之恋，她只在下人藏起的读物中看过一次。
只是后来那禁书被人发现，藏书的下人最终被杖毙，那本书也被焚毁。
“人妖殊途，不会有结果的，两个女人也是。”她额尼是这样告诉她的。
许是真的喜欢这个故事，年幼的霜晴将它深深印在了脑海。
两个女人真的会自发相爱吗？相爱真的没有结果吗？
她看着一个个风华正茂的公主被当做礼物一样精心包装后送去和亲，不断地问自己。
“和亲是公主的责任，嫁人是女子的宿命。”
世俗无数次贴在她耳边，将标准答案经耳朵输送到她的大脑，却始终无法送到她的内心深处。
她觉得，那不是最终的答案，却也说不出最终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可是老师，我不清楚，这个东灵代代相传的故事，是神话还是正史？”她抱着渴望真相的心态问道。
“别说你不清楚，其实东灵人也一样。”六月玫朝着大海的方向远远眺望，“渔民出海遇到恶劣天气，都会说是海妖在发怒；在海上找不到方向，都会说是海妖的迷魂歌所致……这片海域的任何变化在人们口中都与海妖息息相关，却没有一个人能够肯定自己亲眼见过海妖。”
她偏过头来，望着霜晴，继续道：“如果你想知道答案，就要努力向答案靠近，用眼、用心去发现探索，用双手去触摸感知。如此，便能获得专属于你的答案。”
霜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一双清透如水的眼眸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子。
水墨画般淡淡的五官，平和柔缓的脸部线条，整体轮廓充斥着清淡，只有眼瞳是浓重的黑，如闪着点点繁星的夜空。
如果不看头发，简直就是一个标准的东方美女。
“那么，你相信海妖是真实存在的吗？”六月玫问霜晴。
霜晴虽然亲耳听过了传闻中“海妖的歌声”，也不排除这只是一个噱头，将带有催眠作用的歌声过度渲染所致。
“我不知道。”霜晴迷茫地摇了摇头，“老师呢？”
“我相信。”六月玫坚定道。
走在返程的路上，同学们抱怨连天。对这些平日里坐惯了轿辇马车的富家子女来说，走这么多路难免有所不适。
“我……我快不行了……”
苏美奂累得气喘吁吁，许长虹和方灿阳争着搀扶她。
霜晴和沈筠溪在山中生活了四年，这点路程对于她们来说自然是不在话下，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队伍的最前端。
“筠溪姐姐。”
“嗯？”
“你相信海妖是真实存在的吗？”霜晴还在思考六月玫说的话。
“我是不信的。”沈筠溪淡淡道。
“为什么？”
“我前一阵子刚刚读过关于海妖和女王的野史。虽描写得荡气回肠，引人入胜，却带有强烈的神话色彩。再说……”
沈筠溪简短地一停顿，凑近霜晴的耳朵道：“女子恋上女子，竟不以为耻地公之于众。此等荒谬之事发生在一国女王身上，臣民竟不制止，反倒歌颂流传，不会觉得不合理吗？”
“那六月玫老师和郁娇儿不也是……”
“所以她们无缘相守，这本身就是有违伦常的事情。”
琥珀色眼瞳忽地一震，反射出的那一抹金色阳光显得格外刺眼。
果然……不可以吗？
她比亚比拉·霜晴一生十六载的年岁中，不曾对任何一个男子产生过类似爱恋的感情，目光唯独追随着那黑发青衣的女子，她名义上的“堂姐”。
她不知道那是弱小的妹妹面对强大的姐姐时的依恋、艳羡、仰慕还是别的什么感情。只知道，在逃离盛京的马车上看了冯霜涵第一眼，从此就在心中为她留出来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位置。
靠近她，感受她，追随她，甚至成为她。这些就是霜晴这四年来不敢对任何人诉说的心愿。
可是她听过的所有声音都在告诉她，“不可以”，就连同她交心的筠溪姐姐也是这样认为的。
霜晴的目光低垂，再不敢看向沈筠溪，心虚似的小声道：“这样啊。”
内心却暗自嘲笑自己，在期待什么呢？本该知道是这样的答案，结果还搞得自己怪失落的。
就好像站在一道禁忌的大门前，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伸手将其推开。所有人都告诉她，“不要打开这扇门，会带来不幸”，却没有一个人告诉她“勇敢去吧”……
果然还是循规蹈矩比较好，只要后退一步，就不用再有任何担忧。还是只把她当做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姐姐”好了。
沈筠溪并没有捕捉到霜晴的情绪变化，好奇地问：“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
“刚刚看到海，就和六月玫老师说到了这个问题。”出于心虚，霜晴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迅速转变了话题。“我就是想啊，雪灵女王是被老祖宗所害，如果海妖真的存在，一定恨极了老祖宗，恨极了我们北海。”
霜晴和沈筠溪都是北海开国皇帝额尔德顺·扎拉丰嘎的后人。尤其她们的额尼和皇舅，更是额尔德顺氏直系血脉。
若是海妖展开复仇，额尔德顺氏成员首当其冲。
沈筠溪想到了书中所记载的海妖的力量：所至之处，无一人生还，陆地上横尸遍野，海水被染成了血红色。
“就算是真的，海妖也早已被梦灵女王封印，威胁不到我们。”她悻悻地摇摇头，“真不知道你这脑袋瓜里天天想些什么。”
霜晴却还是有些隐隐的担忧：“如果这些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件，现在距海妖被封印已经五百年了。万一封印由于时间过长而失效……”
突然，身后传来两人熟悉的声音，将她们的交谈打断。
“霜晴同学，筠溪同学，你们不累吗？”
转头一看，是苏美奂。
“这么点路程而已，还好了。”霜晴淡然答道，内心却有种惊吓过后的防备。
对比其她同学的排挤疏远，苏美奂好像有些热情过了头，强烈的反差带给她一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
“真羡慕霜晴同学这样好的体力，不像我……”说罢，苏美奂体力不支似的捂住胸口，另一只手则掏出她的金丝绣花小手绢，轻擦额头的汗珠。
方灿阳挤开一旁的许长虹，一手小心翼翼地扶着苏美奂，一手摇着扇子，好像在细心呵护着一个易碎而美丽的奢侈品。
“臭蛮子有嘛好羡慕的，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东西。”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屑地撇了霜晴和沈筠溪一眼。
“诶！”许长虹看不过去，眼神示意他适可而止。
“你再给我说一遍？”霜晴脸色蒙上一层青黑，嘴角却保持着礼貌的弧度。就差把“宰了你哦”四个字贴脑门上。
苏美奂见情况不妙，不满地看向方灿阳，语气中带着嗔怪：“你真是粗鲁，快向两位同学道歉！”
方灿阳却不以为意：“我说的也没错啊，又不是针对她们……”
“你怎么这个样子！”苏美奂不满地推开他，故意拉开距离，走到霜晴身边。“在你认识到错误之前，我不想和你说话！”
说罢，又对着霜晴和沈筠溪温声致歉：“真的是非常抱歉，他说话一向不太受听，我替他向你们道歉。”
“是啊，真是太不好意思了！”许长虹顺着苏美奂的意思，也像模像样地对她们道了个歉。
自从他上次在冯家被沈筠溪噎过一句，和她们说话时都格外谨慎。
“啧！”方灿阳的五官不悦地皱在一起，拳头紧紧攥着，不一会儿却泄了气一样松开，面露无可奈何的沮丧。
“对不起！我错了！”
“罢了。”沈筠溪扫了他们一眼，目视前方继续走自己的路。霜晴则硬着头皮假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苏美奂见气氛尴尬，为了缓和，便插进她们两人之间，左手拉起霜晴，右手拉起沈筠溪，撒娇似的左边哄一哄，右边哄一哄。
“你们看，他已经认错了，就不要生气了嘛。”
或许可爱真的有作用。若是柔软又温暖的小猫在怀中撒娇，想必大部分人的心会随之动摇。
北海女子大多豪迈爽朗，极少见到这样娇软的“小猫”。沈筠溪不吃这一套，霜晴却当真动摇了一下，神色不自觉地就缓和了下来。
“好好的女孩子，怎么就找了这样一个男的做朋友啊！”她以同样不屑的眼神回敬方灿阳。
为讨苏美奂开心，方灿阳也是敢怒不敢言，只得暗自窝火。
见一切回归正轨，苏美奂放下心来。
“小鲛珠湾过两日会举办一场春日庆典，我们一起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