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沈筠溪来说,离开玉阳之后的每一天都像做梦一样。
明明已经适应了和七姨她们一起在山里的生活,却突然被失踪多年的亲妈和二姨强行带回了冯家。她难以想象,这原本毫无交集的两波人是怎么凑到一起,又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
更不可思议的是,她一直崇拜仰慕着的皇舅,竟亲手断送了她引以为傲的国家,抚养照料她的皇外祖母,竟也扮演着助纣为虐的角色。
这些已经让她感受到了深深的被欺骗和被辜负,可文慧最新告知她的真相,更是让她彻底颠覆了原有的认知。
“你额尼长得太像西域人,外貌性格都不讨喜,书读得也不算好,一直都是众多孩子里不被看好的那个。鉴于北海女子有从军资格,你皇外祖母知道这是唯一让她被看到的机会,十四岁就剃了她的头发,强行送她到战场上。”
“一般家族不愿意送女孩上战场,补贴少还容易殒命不说,若是身上脸上留疤了、落残了或是影响生育了,往后是不好找婆家的。可你皇外祖母管不了那么多,她需要尽可能多的孩子为她立功固宠,也需要为她的儿子培养一个强有力的夺权帮手。”
“按理说,你皇外祖母是异族,她生的孩子没有继位的资格。可她是那样精于算计的一个人,仗着有先帝偏爱,堕其她妃嫔的胎,设计害死已出世的皇子,甚至在生下你皇舅后暗中给先帝下药,绝他再为人父的可能。就这样,先帝驾崩后只留有你皇舅一个正常皇子在世,他的同母姐妹一个握有兵权,一个为宫廷祭司,又因你四姨和亲的缘故拉拢到兵力强盛的西部势力,他的影响力已经强到无人敢有异议的程度。”
“就这样,你皇舅最终如愿登基做了新帝。可他知晓自己文不如人,武也逊色,因此十分忌惮助他登基的有功之臣,尤其是手握兵权的你额尼。于是他与你皇外祖母相商,将你额尼赐婚给一个东灵来的外臣。”
“什么?”沈筠溪心头一颤,“我额尼嫁与外臣的原因,竟然是这个?”
文慧点点头,道:“这是一个极其精明的阴谋。以你额尼这样特殊的身份,若嫁与北海大户,极有可能被那些对皇位虎视眈眈的贵族老爷利用,为扶持幼子上位发动叛乱。可她生下东灵人的孩子,即便是个男儿,姓着东灵的姓,就等于流着东灵的血,那才是真的没有丝毫继承大统的可能。”
听到这里,沈筠溪愕然。她知道自己是东灵人的女儿,所以在皇舅和皇外祖母面前一直不如出身北海大户的霜晴讨喜。没想到,就是她敬爱的皇舅和皇外祖母,是他们设计让她成为被忌惮的长公主和被排挤的外臣的孩子,她的出生从一开始就是个阴谋。
“可皇舅如此忌惮我额尼,为何还会赐我封号,加封我为公主?”她不可置信地问道。
“你以为公主是什么了不起的身份吗?不过是为物件加一层精美的包装,依然改变不了女子身为物件的处境。”文慧幽幽道,“自古公主都是联姻的工具,宗女和外戚赐号加封送去和亲的也比比皆是,这样做既能免皇帝受战争之困,又给足了对方国君的颜面,同时也给足了和亲女背后家族的颜面。这样做可以惠及并拉拢多方势力,唯独无法惠及被送去和亲的女孩,她们看似光鲜亮丽,实则却是好看又好用的工具,仅此而已。”
沈筠溪一贯是个听话懂事的孩子,或者说,是个没什么自己主见的人。她从小顺应皇帝太后的期待,听从宫中嬷嬷的引导,只为让自己配得上“高贵的公主”这个身份,这样就不会再有人因她的东灵姓氏而轻视排斥她。
即使后面流落东灵,她肯融入普通百姓的生活也只是图一个“能屈能伸”,认为这是大火炼金的过程,最终会锤炼出她金子般闪耀的内在,她依旧是一位值得敬重的公主。
她以为自己从拥有贵重物质的人,变成拥有贵重品质的人,事实上在她敬爱的长辈眼中她连人都算不上,只是一个用来送出的货物,替人巩固地位的工具。
没有人真正尊重她,也没有人真正爱她,相反,他们要她维持的高贵体面,仅仅是为了让她变得更容易被利用而已。
文慧继续说道:“再说回你额尼。公主嫁与外臣,手中兵权自然也要收回。就这样她带着一身军功被赶回了家宅,作为男人的妻子,蓄起头发怀孕生子。她一开始也心有不甘,可随着你渐渐长大,她好像也认命了。她和我说,从前在战场她以一股不要命的狠劲令敌人闻风丧胆,因为她是一个被忽略的长女,一个受宠弟弟的姐姐,时常觉得人生无望,才有魄力放手一搏。可自从有了你,她觉得生命有了寄托,她只想陪在你身边将你好好抚养长大。”
“听闻你额尼成婚离军的消息,西域流寇日益猖獗,屡屡进犯边境掠夺资源残害百姓,边关战乱总是此消彼长,久久不得平息。在你两岁那年,你皇舅还是舍不得她卓越的军事才能,再度派她去边疆作战抵御外敌。反正她是出嫁的公主,是外人,不能封官加爵掌握实权,没有任何威胁。世人不会在意外嫁的长公主是如何英勇抗敌,只认为平息得以战乱是皇帝治国有方,所有的功劳美名都与她无关。”
“她本不愿重返战场,无奈皇命难违。皇帝太后表面上答应她辅佐你爹爹照料你,实际就是暗中拿你的性命作为威胁。她除了听命,没有一点办法,因为你就是她的软肋,她不能在你身上有任何闪失。”
“所以明白了吗?他们靠着吃女人维护统治,你和你额尼的境遇一样,只是被分成了两种不同的吃法。将你们分而治之的人已经赢麻了,你却将矛头对准同样被利用的自己人。”
可悲又可叹。
文慧虽没有直截了当地将这句话说出口,沈筠溪却能从她的眼神中读得出这层意思。
由于霜晴一夜没有休息,灵力不足以支持飞行很远,她们选择听从姜秋的指示,到城里乘马车离开。
这一次她们将继续沿着沧水河南下,从泽州南部的青城,到渭州中部的太平镇。
“你们说奇怪不奇怪,这偌大一辆车,除了咱几个竟然没有别的乘客。”霜晴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其她人听了她的话,也纷纷表示奇怪。
“因为这太平镇最近可不太平。”车妇回应她们的疑惑,“你们要到那里去,就自求多福吧。”
从车妇那里她们得知,太平镇原是东灵最早的聚落之一,由于地理位置居中,受外来文化的影响不多,保留着相对完善的古代传统,千百年来一直有着夜不闭户的治安氛围。
可由于西西亚人的入侵,彻底打破了原有的和平。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还带来了大肆横行的瘟疫,再加上郊外的流寇作乱,这座文明古镇已经在短短几天的时间里沦为人间地狱。
马车行驶到郊外一处人迹罕至的荒野,突然停了下来。
“诸位请在此下车。”车妇对她们说道。
众人先是有些愣住,随之而来的是被愚弄戏耍的恼火。
“我们要去的地方是太平镇,你把我们拉到了哪里?”文君一斧头就架到了车妇脖子上,以为这人要趁夜黑风意图高谋财害命。
车妇却是波澜不惊地回应道:“现在局势特殊,我们的车已经不会往镇上去了,只能将客人送到郊外,还望诸位见谅。”
“你不早说清楚。”文慧也脸色阴沉地前来兴师问罪。
车妇:“你们也没问啊。”
文君、文慧:“……”
眼看双方僵持不下,冯夫人前来解围。只见她从容掏出一袋金币,交到车妇手中,笑道:“您看这大晚上的,我们又人生地不熟,不如这样,我们给您加点钱,麻烦您就再往前送一送。”
那车妇却好像钱会烫手一样,忙又推了回去:“钱可以再赚,命只有一条。我还有好几个孩子要养,实在不能冒这个险。”
听到这话,同为人母的三人也没再为难她,想着反正她们一行人各有本领,不至于自身难保就是了。
“看来,咱们今晚又要荒野求生了。”下了车,霜晴不禁调侃道。
文慧斜她一眼,道:“我看你也歇够了,御云赶路吧。”
“我昨晚一宿没睡,今天还坐了一天的马车,又累又饿,消耗的灵力根本补不回来。”
霜晴是在如实陈述状况,落到文慧耳朵里,却成了抱怨牢骚。
“真是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忒好,忒好。”文慧皱起眉头,又开始了她的反话输出,“咱们现如今是来观光游玩的,不是通缉犯们的逆风局。不需要付出辛苦,只负责吃好喝好,诸位神女就能保佑你干成大事,是吧?”
听了这话,霜晴也上来了脾气。自从她额尼回来,这段时间她攒了一肚子不满无处发泄。
此刻她也顾不得长幼尊卑,直言道:“昨晚战斗和救人的都是我,不像有些人,只会动嘴指挥别人,不干实事就能揽了主要功劳。”
文慧虽不悦,却也不恼。她只是冷哼一声,看都没有看霜晴,道:“没有头脑和规划的人就只配充当武器,一辈子受人指使。像你这样有点不足挂齿的小聪明小本事,也只能应付乳臭未干的同学和小儿科的考核,比起真正的头领还差得太远。”
她们说话间,一阵风吹过,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让在场众人不禁皱起眉头。
“怎么回事?这是什么味道啊?”苏美奂不禁惊呼出声,死死拽住冯夫人的衣角。
“大家当心!”冯月昭神色突然变得凝重,警戒地拔出长刀,“有一批灵力深厚的人正在向我们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