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慧抬起头,只见冯夫人头上身上落着星星点点的雪花,可她却视若无睹,只是掸了掸手中抱着的衣服,将它们放在床边。
“该提前换上御寒的冬衣了,懿欢公主可要注意保暖,当心受寒。”冯夫人关切地叮嘱道。
文慧眉头一皱,起身道:“多谢夫人美意,往后还请叫我文慧就好。”
冯夫人听罢一笑:“那往后我叫你文慧妹妹,你就叫我彩云姐姐,如何?”
文慧正暗自纳闷,自己明明是一副颧高眼深又早生华发的初老之态,面前这人却面颊饱满秀发乌黑,怎么看都不像比自己年长的样子,似有一种被占了便宜的憋屈。
可转念一想,对方毕竟是全世界寿命最长的东灵南疆人,身体健康自然看起来更年轻些。
她只好转移话题道:“以东灵的气候来看,这场雪早得有些反常。”
“是啊,的确比往年早了太多。”冯夫人看出了她的心思,却也没有点破,“早膳已经准备好了,文慧妹妹换好衣服就可以去用,我们先去餐桌等你。雪天路滑,还请留意脚下。”
“多谢。”
目送冯夫人离去,文慧一边换上床边的冬衣,一边暗自犯起了嘀咕:“这个东灵人真不见外,一声声妹妹叫得还挺顺口。”
突然,她脖子上的绳子不知怎的就断了开,护身符连同玉坠直直摔在地上。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玉,碎了。
文慧脑内轰然一震,连忙蹲下身拾起满地的碎玉,不顾被碎片划伤的手指,将染血的碎片拼好捧在手心里。
“梨雪……”
她攥着手里的碎玉匆忙穿过院落,任由细雪落在她脸上手上裸露的皮肤化成水珠,像一根根冰冷的银针,刺穿她的皮肤,刺得她心脏生疼。
不知从何时起,文慧发现自己不敢直视从天而降的洁白雪花,只得默默将这份心意寄托于那盛开在清明前后的与雪同色的梨花。
来到餐厅,她心神不宁地对文君摊开手掌:“长姐,玉碎了,是不是梨雪出事了?”
文君则眉头一皱:“是你这根绳子老了,自然就断了。早告诉你勤换绳子就不听,这下汗阿玛留给你唯一的念想也没了。”
“绳子我是定期换的……”她惶惶道,“这一定是上天的旨意。”
凭文慧多年的占卜经验,这恐怕是一个大凶之兆。
“到底都是些身外之物,还是自己身体要紧。”冯夫人见到她手上的血渍忙站起身,“来,我先为你包扎伤口。”
文慧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将碎玉擦干净,一片一片拼在一起,触目惊心的裂痕却提醒着她,只怕再不能将其复原。
“只有玉阳城外的山中有那样一大片梨花海,她一定就在玉阳。”她拍案而起,“我要去找梨雪。”
裹好黑袍趁夜来到庭院,文慧就在即将到达大门之际,突然被人从后叫住。
“文慧妹妹。”冯夫人的声音徐徐入耳。
嘶,竟然被发现了。
文慧站在那里思索着如何应对,只见冯夫人迈着盈盈步伐向她走近,问道:“这样晚了,妹妹是要到哪去?”
她条件反射地后退一步,淡淡道:“起夜小解。”
冯夫人悠悠一笑:“那妹妹可去错了方向,那边明明是外出的大门。”
文慧面纱之下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往常都是她用一双泛着金光的祭司之瞳识破世间万物,这一次却被一个看起来没有什么神通的东灵大姐识破了自己的心思。
她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哦,那是我寻错了路线。”
冯夫人又一笑,随即肃声提醒道:“现在局势太乱,妹妹还是莫要出门的好。”
还不等她回话,便有一阵紧促的叩门声响起,叩得她心里惶惶不安。
“来者何人?”守门的女护卫问道。
“是我,冯月昭。”
护卫们听罢忙开门迎接:“原来是大小姐回来了,快快请进。”
冯夫人和文慧的目光立刻被大门处的夜归人影吸引了去。只见冯月昭、霜晴还有初棠三人身着缟素,眉目间满是悲怆地走了进来。
霜晴丝毫没有注意到冯夫人身旁那个披着黑袍的人影,只是在看到冯夫人的一瞬,不知怎的就会联想到她那如茫茫白雪般散去的四姨,联想到记忆里那一声声温柔唤她的“妞妞啊……”
好容易止住的眼泪,倏地又掉了下来。
“云姨!”她冲上去一把抱住冯夫人,“最疼我的姨姨不在了,她不要我了……”
冯夫人一时愣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将探寻的目光投向后面的冯月昭和初棠。只见初棠也开始了轻轻的抽泣,冯月昭虽无泪,脸色却也阴冷得骇人。
“伊花!”一旁的文慧不知何时扯下了面纱,“是伊花吗?”
霜晴愣愣地抬起头,看到那张日思夜想多年的面孔,一时间大悲大喜相交,飘忽若置身梦中,挂了满脸的眼泪都忘记继续往下流。
她曾幻想过无数次与额尼重逢的画面:那是在一个晴朗的午后,天空无比湛蓝,阳光明媚微风和煦。额尼一头红发在阳光下闪耀着重逢的喜庆与热烈,自己欢呼雀跃地迈着大步奔向她,满心满眼皆是极大的欢畅。
而不是像今天这个样子,在寒风凛凛的夜晚,被悲伤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几年不见,不认识额尼了?”文慧一时也是悲喜交加,又匆匆问道:“你刚刚说什么?谁不在了?”
“额尼!”霜晴一时不知是在大哭还是大笑,只觉得脸上每寸肌肉都紧绷发酸,“你还活着啊……”
文慧则一个皱眉,叉腰道:“怎么,你还想盼你老娘死了?”
“可是四姨她……她……”霜晴一时哽咽,话语和眼泪都被卡在了某处,再也出不来了。
文慧忽然觉得全身发冷,被风吹得有些站不稳,却还是继续问道:“你四姨怎么了?”
“二姐。”初棠走上前来,“四姐她骑上神鹿去另一个世界了。”
初棠话说得委婉,只是这些古老的神学用语,文慧再清楚不过。
她即刻和文君一起,同霜晴乘云来到玉阳雪山,营地附近最高的山崖。
这里的风雪已经停了。那棵若繁花开遍的大梨树下,有两个石头垒成的墓碑:一个写着“宛宁·索修日娅”,一个写着“额尔德顺·梨雪”。
隐去了她们的身份和生平,有的只是过往女子未能留下的全名。
文君大胆地往崖边探了探,叹息道:“梨雪最爱干净漂亮,从这地方跳下去需要多大的勇气……”
文慧则半眯着眼,愣愣地盯着梨雪的墓碑:“是啊,明明你小时候衣服蹭脏了都要哭上好久。”
突然,她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解下缠在腰间的红色布条,系在旁边梨树的树枝上,打了个一丝不苟的结。
“你这是干什么?”
“我答应过梨雪,在她出嫁那天亲手给她系上一条红头绳。”
空山幽谷静谧得空幻,只能听到风吹细雪发出沙沙的声响。
她低下头,对着那梨树喃喃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在那年少无知喜欢赌气的年纪,她以为只要自己不出现,不依约定为梨雪系上那根红头绳,梨雪一生气就不会嫁走了。
可她最终也没等来她嗔怒着前来兴师问罪,等来的只有渐远消失的和亲队伍,还有花落人亡的噩耗。
霜晴见状,拿出梨雪临终前交于她的护身符:“四姨让我转告您,请您别再遗憾。”
文慧接过之后,细细抚摸着那块完整的白玉,想到了梨雪的封号“懿瑶”。
瑶,美玉也。
或许在先帝心中,这四公主只是个像玉一样漂亮的物件,算不上真正的人,可以当成礼物一样随意就送了出去。
文慧紧紧攥住她曾一针一线绣着“舍彦图吉”字样的香袋,满目悲愤,却自始至终没掉一滴眼泪。
“她本该是天边自由自在的白云,这人间配不上她。”
文君适才注意到不远处未熄灭的亮光,指着亮光的方向问道:“小溪是不是在那里?”
霜晴点了点头:“大家都在。要不要去打个招呼?”
“不必了。”文慧漠然道,“我暂时不想见她们。”
“可是……”一贯刚强硬朗的文君却突然柔软起来,“我想小溪了。”
同为人母,文慧自是能明白她的心情,便说道:“那你速去带小溪出来,我们在这等你。”
看着文君离去的背影,霜晴不免有些担忧:“筠溪姐姐心中积怨多年,怕是不会这般轻易就跟她额尼走。”
果然如霜晴所料,当沈筠溪第一眼见到这个不甚亲近的额尼时,整个人几乎是冷漠如冰。
“你是谁?”
“我是你额尼。”
她几乎忘记了额尼的模样,便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女人:魁梧的身形,黢黑的皮肤,脸上还赫然一道丑陋的刀疤,乍一看根本不会让人联想到这是一个女人。只有那一头剃成武士样式的红发依稀可证明其皇族身份。
相比之下,还是温柔细腻的四姨更合乎她对“额尼”一词的幻想。可是那样美好的四姨,为什么会……
沈筠溪想到这里也潸然泪下,泪水中包含的不仅仅是对四姨的怀念,还有对过往种种的怨愤。
她很想亲口问一问眼前的女人:为什么小时候别人都有额尼陪伴身侧,却只有她没有?
为什么她要被寄养在宫里看尽宫人眼色,听尽风言风语?
为什么她必须百般讨好皇上太后才能获得寻常人家孩子本就拥有的东西?
为什么不想养她却要生下她?
为什么……
太多个为什么堵在她心里,却只化成一句冷冷的:“我不认识你。”
这句话冷如冰锥,深深在文君心里凿出个窟窿来。
“好了,请您出去,我要休息了。”
文君被沈筠溪一路推搡着向门外走去,由于伤心,只像个雕塑一般没有任何反应。
正当门要关上的瞬间,她突然回过神来,叫了一声:“娜拉春。”
见沈筠溪果然如她预料般愣了一秒,文君趁机一把将门推个大开,一记手刀将沈筠溪打晕过去。
她扛起昏迷的沈筠溪就跑,疾驰的风为她眼角画上一道淡淡的泪痕:“娜拉春,额尼的娜拉春……对不起,额尼也是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