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听闻此事,立马火急火燎地赶回营地。
一路上初棠抽抽搭搭的也说不太清,大概梨雪是和太妃大吵一架,一气之下吐血昏了过去。
可是好端端的,为什么会吵架?难道说又有什么她们不知道的大事发生?
“四姨!”
霜晴直奔梨雪帐内,见梨雪神色低迷地躺在那里,衣领处还有斑斑点点的血迹,就像飘落在冬雪之中的乱梅。
这不禁让她心头一紧。平日里四姨最爱干净了,可眼下……
“妞妞啊,还有月昭姑娘。”梨雪见到她们,晦朔的眼眸变得忽明又忽暗,“你们快走,离开这里。”
还不等霜晴问她是怎么一回事,她艰难地直起身,道:“母妃已经和全乡人宣布,明日是你和彦斌的大婚之日。”
说罢,便咳嗽不止,照顾在侧的沈筠溪忙扶她躺下。
霜晴听到这番话瞬间有如五雷轰顶,全身上下每根头发丝都随之一震。
“我那天表明立场后便没再同她说过话,还以为她就此不会再为难我们,怎么会……”
“其实外祖母一直和我额尼暗中操办着我们的婚事,就等在正日子前一天放出消息。”彦斌回答,“她们知道你挂念四姨留在这里,不会轻易离开。”
“她们怎么能这样做!”霜晴愤然怒吼道。
随即又将质问的眼神转向丹若:“七姨你是知道的对不对?所以才借采蘑菇的理由把我们支开,故意让她们把消息放出去,好让我们对此没有反悔余地,只能乖乖听命。”
她说着又点了点头,悲愤交加的泪眼殷红似血。
“好,很好的办法,赶鸭子上架逼迫人为家族颜面屈服。但你们没有想过,我根本不会在意你们所谓的皇家破面子,别想借此要挟我!只要我不想,这婚就结不成!”
“伊花!”沈筠溪一声呵斥,“你什么时候才能懂点事?就算你认为皇家颜面不重要,可你有没有为姨姥和四姨考虑过?她们身体本就不好,你总这样闹,是想要了她们的命吗?”
“行了,吵吵什么呀?看给你们一个个能耐的。”丹若说罢将如刃目光投向霜晴,“你也是,天天脑袋里就那点情情爱爱,一点正经东西都没有,跟你十姨一个蠢德行!”
“难道像件物品一样被随意指婚逆来顺受就不蠢了?”霜晴愤然反问道。
“人还是得学会识时务,能带来好处的事你必须去做!”丹若斩钉截铁地回答。
霜晴一声冷笑,继续问道:“你倒是告诉我,和彦斌结婚有什么好处?和不爱的人做着恶心的事,再承担着难产而死的风险生下一个不跟自己姓的孩子,一辈子被困在家里消磨青春,死了连个名字都不能留下。你告诉我,这些是好处?”
丹若一个眼神示意,彦斌立马识趣地退了出去。
“我说你是不是脑壳里面长稀烂,不会寻思也不会看?”丹若都懒得掩饰内心的不屑,“我也问你,你留在这的目的是什么?为了照顾你四姨不是?”
见霜晴点了点头,她又继续道:“那就少在我这扯什么爱不爱的,大戏都没唱过,就幻想自己是台上的角儿了,幼稚可笑!”
“……”
“只要你明天把婚礼流程全都走一遍,你姨姥就不会再为此兴风作浪。家和万事兴,往后大家都不别扭了,日子过得顺当,你四姨自然就好了。”
霜晴却并不吃她这套:“你说的简单。婚都结了,往后不得生孩子?还有日常相处、婆媳关系、家务劳作呢?这一环套一环的,什么时候才是个头?等我死了吗?”
“我咋就跟你说不明白呢!”
丹若斜她一眼,露出一副无法和傻子沟通的表情。只能压下火气凑近她耳边,悄声道:“就你四姨这身体状况,我看是撑不了多长时间。你为了她暂且忍一忍,逢场做个戏就行。等哪天她没了,你有的是时间另做打算。”
霜晴心下猛然一凉,无助地看了看冯月昭,又看了看梨雪。
她正是担心见不到四姨最后一面,才不敢贸然离开。可如今到了这种境地,她好像必须要选择一个放弃一个才可以。
“你们都退下,我单独和她们谈谈。”梨雪见状发话道。
人们听罢陆陆续续退出帐外,只留下霜晴和冯月昭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你们不用管那么多,抓紧跑就是了。”梨雪坐起身提醒道,“我已时日无多,注定要被遗留在旧时代的。可你们不同,你们是处在这新旧交替之际的年轻人,必须不遗余力地冲在前面,冲去那个我们不曾见过的全新的时代。”
冯月昭立于炕下满目萧然,霜晴则泪眼朦胧地坐到梨雪身侧。
“您和我们走,去雪城,去看看繁华的新型城市是何模样。到时让云姨为您看诊保您长命百岁,我们一起迎接新时代的到来。”霜晴搂住梨雪的脖子,带着哭腔的语气近乎哀求,“您别把自己留下,我额尼知道了一定会伤心的。”
梨雪却只是戚然一笑,有气无力道:“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
她又看向冯月昭:“哈丽娅,这名字是我对你们的期盼,期盼你们可以熬过今后的每一个冬天。你和你娘都是很了不起的人,我的妞妞跟着你们,我也是放心的。”
说着,她缓缓摘下脖子上挂着的护身符,交到霜晴手中,随即又揽过冯月昭的手,将她们二人的手放在一起紧紧攥住。
“这是你额尼曾送我的,也是我贴身珍藏一辈子的幸运之物。现在我把它赠与你们,祝你们此后好运常伴,不至于和天下那么多苦命人一样,沦落成一场镜花水月的空幻。”
“我不要……”霜晴已是泪如断珠,不断地摇着脑袋。
“妞妞啊,听话,不要闹。”梨雪虽气若游丝,却还是温柔地轻抚她的头发安慰着,“我们每个人于天地间都不过沧海一粟,匆匆一生,最终都会在天上星河间相会。”
说到这里,她眸中潋滟多年的水花终于沁出了眼眶:“我在西部守了十余载,不曾想还能回到出生长大的玉阳,和母妃还有姐妹们生活在一起。多少和我一样前去和亲的公主,她们一去就是一辈子,至死也不得机会回家看一眼亲人。”
说罢,她又对霜晴释然一笑:“如果哪天见到你额尼,还请告诉她别再遗憾。”
随后她以体乏就寝为由将霜晴和冯月昭打发了出去,径自翻阅出那些曾记载在书本里词尽难抒的缠绵心事。
她缓缓用指尖轻抚过每一个字,恋恋不舍地将它们丢入燃烧的火塘,含泪注视着那些无人分享的心绪尽数化为灰烬。
“文慧姐姐,你可还记得?小时候玩捉迷藏,你总是轻而易举就能把我找到,还笑话我太不会藏。”
“你不知道,是我太害怕你找不到我,才故意藏得浅一些,好被你发现。”
“你看,现在我藏得太好,倒让你找不到了。”
她擦干眼泪,看着窗外再度飘落的雪花,起身走向门外。
“你答应过,要在我出嫁那天亲手为我绑上一条红头绳的,可你那天怎么躲起来了呀?都没有来见我一面。”
“罢了,人世间本就是由诸多缺憾构成,我们无法成为例外,就只能学会释然。”
站在为宛宁送葬的那个山崖边向下望去,梨雪只能透过被风雪染白的睫毛望到茫茫然一片空白。
她倚靠着崖边一颗粗壮的古老梨树,一时分不清吹在脸上的是春风还是如刀似斧的寒风,也分不清开满枝头的是梨花还是同样洁白的雪花。
“镜花水月一场空,此生皆是浮生梦。”她一声长叹,“纷纷求不得。”
自从答应先帝替姐姐和亲起,她亦分不清后面的人生究竟是自己的,还是替姐姐的。
嫁与本不属于她的额驸,生下本不属于她的孩子,最终这些本不属于她的人都如命中注定般离她而去。
而她,也没能等来记忆中的姐姐。
“梨雪自知命之将至,眼下时间紧迫,故用这个办法最后保护我们的女儿一次。我们的女儿,我最终还是不忍她们落得和我们一样的下场。”
“你能明白我的吧,文慧姐姐,这世上只有你懂我。”
她的文慧姐姐澄澈明亮,聪慧果敢,像太阳一样照亮她年少的路,也照亮了她昏暗的归途。
“今生怕是等不到你来找我了,若有来生,愿我们还能在梨花盛开的地方一同读书嬉戏。”
风雪在她脸上凝结了一朵朵晶莹剔透的灿烂冰花,她却只是如往常那般似笑非笑,令人看不出究竟是悲是喜。
她闭上眼睛,缓缓松开手,任由清瘦孱弱的身躯乘着风向崖底飞落而去。
“宛宁你在这里冷不冷啊?额吉来找你了。”
就像一片从云端降落人间的洁白雪花,梨雪并不给俗世太多机会欣赏她的清姿绰约,便永久地与这亘古寒峰融为一体。
自知一生顺从怯懦,她唯独勇敢了这么一次。将自由还给她们,也还给自己。
“四姨!”
霜晴御云俯冲而下,她和冯月昭顺雪地的脚印寻来便有种不好的预感,最终还是迟了一步。
“快一点,再快一点!”霜晴用了她能承受的最大灵力加速,整张脸都被烈风砍削得变了形状。
视线被乱雪不断干扰,她们很快就看不清梨雪在哪里,好像她和所有洁白的雪花一样,一同归入崖底一望无际的洁白。
“别放弃啊!”霜晴声嘶力竭地喊着,几近绝望的声音在山谷里层层回荡。
“我们谁都不要放弃!不要放弃!”
可直到霜晴灵力耗尽,她们也找不到她。
无功而返回到山顶,冯月昭仍不忍心,还想跳下山崖做最后的挣扎,可崖边的风雪太大,她刚走到那棵梨树旁边,就被一阵不可抗的力量推回原地。
“你别再离开我了。”霜晴用冻到麻木的双手死死拉着她。
她们望着崖边那颗巍然屹立的梨树,直直跪了下去。
“我早就觉得四姨是天上云端的仙女,她只是厌倦了凡尘,乘着风雪回到了属于她的地方。这人间终是困不住她的。”霜晴已经泣不成声。
夺眶的泪珠已经冻结在了脸上,她好像感受不到丝毫冷意,却又好像冷得痛彻心扉。
最温柔的四公主、最文雅的四公主、最多才的四公主、最疼她的四公主,就这样抛下她回到天上去了。
是夜,远在雪城冯家的文慧做了一个梦。
她在梦中回到了年少的时光,周身是梨花盛开的白绿相间的海洋。其中有的树上缠绕着红色布条,有的则没有。
少时模样的梨雪就站在一棵没挂红布条的花树下,笑中带泪看着她,一言不发。
文慧无奈地笑了笑,走近道:“怎么又哭了呀?小心一会儿变成小花猫了,就不漂亮了哦。”
可对方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看着她,任由泪水顺着微微上挑的眼角向下流。
“怎么不说话?可是你额驸待你不好?”她不免有些心慌,“你心思敏感又细腻,那些西部莽汉是不会懂得如何让你开心的。有事你就跟姐姐说,姐姐我……”
话说一半文慧猛然意识到,自己什么都不能为她做。
梨雪看向她的眼神中多了几分礼貌而克制的柔情,随后冲她摆了摆手,便在洁白花雪之中消失无踪。
“梨雪!”
她忽而惊醒,全身上下都被彻骨冷意攻占,心悸心慌得厉害。
只听木门一开一合,冯夫人温润的声音将她拉回了现实:“今年的雪下得真早啊。”
作者有话要说:说一说梨雪,她是我整个故事中最喜欢的角色,心动程度甚至超过了两位女主。
对这个角色的灵感来自高中学的一首诗,里面有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明明是雪花,却偏偏写成了梨花,老师讲到这里的时候,那种空幻的错觉在我脑子展开了一场悲情大戏,当时我就立志一定要把它写下来。
可以说她是所有人里最干净的一个,至情至性之人,高度敏感又带着一种普世的仁慈悲悯,为了不给家人带来负担不断自欺欺人,即使会自怨自艾,也能对家人和世界抱有最纯真的热爱,是理想中的理想。然而这种至高的理想还是屈从了现实,她的所有不甘就只能化为蒙骗自己和她人的彩色泡泡,看似华丽,实则一戳就破,思来想去“质本洁来还洁去”是最适合她的结局。
原本我是想让她自然病逝的,带着对世界的爱和不舍,不想离开却不得不离开,直接把遗憾感拉满。可有天刷牙的时候她突然跟我说,不想一直那么被动,想要最后来一次主动的机会。于是我听她的,给了她这个机会,让她自发地去保护在意的人,让她给过去的自己一个交代,了却多年的爱和遗憾。她是释然的,洒脱的,心满意足的,抛弃了所有虚幻的东西,最终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毕竟无论雪花、梨花还是白云,都是洁白无瑕的,不应该染上别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