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欢公主殿下……
从冯夫人口中听到这个称呼,文慧头皮一凉。
这是一个多么久远的称呼了,眼前这个东灵女人又如何知道?
见她戒备又恐惧的模样,冯夫人依旧是云淡风轻地微笑着:“我们借一步说话。”
玉阳,梨雪坐在御花园那棵系有红布条的大梨树下,正漫不经心地翻阅诗文。
听到远方有人声传来,她抬起头,目光婉转着含而不露的期待。
“懿欢公主殿下……”
“怎么了?”
“殿下慢点跑,这样不合规矩。若被您母妃看到,少不了要责罚奴婢的。”
“可是我不能让梨雪妹妹在这里久等啊。”
雪白的花瓣落在铜锈色的头发上,花树下的楚楚少女眸中一漾,却侧过脸佯装气恼的样子:“文慧姐姐真是教人好等。”
梨雪每次都是这样,只要稍微一使小性子,便可招致姐姐甜言蜜语一顿好哄。
她极享受这种被人在意的感觉,只是这一次回过头去,却看不到姐姐如阳光般灿烂的笑颜,目光所及之处有大雪将万物埋葬,唯余一片白茫茫的空荡。
“文慧姐姐……”
梨雪猛然睁开被泪水浸得黏腻的双眼,惊觉不过又是一场梦罢了。梦里她是深受姐姐疼爱的小女孩,梦外却已是中年丧女的失独寡妇。
就在不久之前,她还带领身着白衣的全乡人为宛宁送行。
“回家了,索修日娅。回到这片养育我们祖先的神山,回到太阳的故乡。”她站在山之巅,将罐中的焦土一把一把撒向崖下的阳坡,“你是雪山最光荣的女儿,是我们所有人的骄傲。”
在北海的习俗中,这是对殇夭后辈的一种祝福,代表逝者身体回归大地,灵魂升入天空。
心中似有千万斤巨石堵塞,梨雪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的意识好像飘去了巨石之外,变得轻盈异常,随后又狠狠摔回原处,重新被巨石掩埋。
她站起身,对镜整顿一下仪容。
只见镜中的自己两靥病愁之态更胜从前,脸上不知何时生出了小小的细纹,头发也不似以前浓密有光泽,整个人看上去老态初显。就像如今的玉阳雪山,已经褪去了五彩斑斓的秋色,正变得黯淡发灰。
不禁叹道:“朱颜辞镜花辞树,最是人间留不住。”
隐约听到帐外有吵闹的声音传来,梨雪忧心地将目光从镜中移开,朝声音的来源抬起了脸庞。
一旁的大帐内,太妃正声泪俱下地指责着霜晴。
“你……你竟又把这狐媚子带了回来!我不想看见她,快让她走!”
霜晴听后眉毛一竖,上前一步愤然道:“我不许您这么说月昭姐姐。”
还不等太妃说话,一旁的沈筠溪便试图拉她:“伊花,别这样和长辈说话。”
霜晴不以为然,扬起下巴回应道:“长辈之所以值得敬重,是因为她们有着岁月累积的智慧和高尚的德行,并不是空有年龄和几道皱纹就可以凌驾在我们之上,你能明白吗?”
说罢,又在众目睽睽之下牵起冯月昭的手,坚定表达了态度。
“她冯月昭是我认定的爱人。我不但不会和彦斌成亲,这辈子也不会和任何一个男人成亲,劝您趁早死了这条心。”
“岂有此理,我看你是被这个东灵狐媚子妖言蛊惑,成心回来造反的!”太妃气急败坏地用手拍着炕沿,“往后我就当你和宛宁一样,都已经死了!”
说完这话,她自顾自哭得更凶了:“造孽,真是造孽啊!我这辈子好苦的命,十几岁就被选中和亲嫁到北海,不得宠过得连奴婢都不如,在姐姐的帮衬下才生了四个公主又收养个缺根弦的皇子。老了老了也没享福,又因为打仗东躲西藏,儿孙还个顶个的不孝和我唱反调,没一个指望得上……贵为西域的公主又如何,我这辈子简直就像一个笑话!”
众人听她絮絮叨叨的埋怨,纷纷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自打来到山里,这些话她总是反反复复地说,反反复复地说。
霜晴则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您命苦的根源又不是我们。是您的父汗,是先皇,是西西亚人,是吃人的世道造就了这一切。真正害您的您只字不提,只是一味顺应着,却将真心对您好的人埋怨个遍,是否有些黑白不分?”
太妃愣了一下,眼中的悲伤渐渐被愤怒替代。
“滚出去!”她指着霜晴,“你们两个都给我滚出去!”
“就不。”霜晴面不改色,“我又不是专程来看您的,我是来替宛宁照顾四姨的。”
“我的女儿用不着你来照顾,你们别在这里脏我的眼!”
“您别看我们不就得了。”
“行了,都少说两句!”丹若突然一拍桌子,“宛宁不在了,四姐又伤心过度一病不起,你们在这里吵吵个没完,还嫌不够糟心?”
见她发了火,太妃气势一下子就弱了下去。
“要不是送她逃跑,我们宛宁也不至于……”太妃掩面而泣,“你让她们走,我不想看见她们!”
“听见没?都出去。”丹若对她们道。
“可是……”霜晴还想再说什么,却立刻被丹若不善的语气打断。
“我说话不好使咋的?”丹若别有深意地瞪了她一眼,“出去!”
霜晴从牙缝里“嘁”了一声,拉着冯月昭的手退了出去。
丹若这人虽然嘴坏,心眼却最是好使,霜晴都是知道的。她和宛宁逃跑之前丹若屡次对她口出恶言,其实都是在故意激她,想借此把她气跑后独揽罪名。
只是丹若不曾知晓梨雪的往事,便也不能理解霜晴为何会为了梨雪硬着头皮留在这里。
“看丹姨最后的眼神,她好像有意帮我们似的。”到了外面,冯月昭终于开口。
霜晴没有接话,只是不解地看了她一眼:“老太太都那么说你了,你倒是说点什么啊。”
“丹姨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她说的话肯定比我受听。”冯月昭淡然回应,“毕竟面对的是你的家人,我也不愿贸然激化矛盾。”
她总是这副委屈求全的样子,霜晴最不愿看她这个样子。来都来了,那自然是要亲自骂人出气的,而不是白白挨骂受气。
还不等霜晴对她说些什么,就见梨雪迈着徐徐步伐走了出来:“妞妞啊,你们和母妃吵起来了?”
“四姨!”霜晴立刻跑到她身边去,关心地问道,“您怎么起来了?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外面风大,快回去躺下。”
梨雪看着她的脸,又忆起梦中姐姐少时的模样,眼前似有一瞬重影。
当年她嫁去西部后水土不服,抱病休养多年才能进宫参加家宴。
再见面的时候,文慧姐姐身侧就多了一个小小的红发女孩。那女孩的容貌气度和幼时的姐姐一模一样,亲亲地对她笑着,一双琥珀明眸清澈得令人心痛。
“好可爱的小姑娘。”她俯下身轻抚女孩的脸,眼里似有莹莹泪花闪烁,“告诉四姨,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霜晴,比亚比拉·霜晴。”
听到这个名字,她微微一怔,眸中星星点点在眼眶打了一转。
洁白如晴春霜雪的梨花……时过境迁,姐姐竟和自己一样,也不曾忘记。
从旧忆中回过神来,梨雪似笑非笑地拍拍霜晴的肩膀:“只是心里难受,一见到妞妞就好了很多。”
料想到四姨又忆起了从前的时光,那大概是她最后的精神寄托。霜晴伸出双臂轻轻抱住她。
“我会替额尼好好照顾四姨,四姨也要一直陪着我啊。”
梨雪擦了擦眼角,适才留意到一旁不知所措的冯月昭,道:“你俩别在这站着,来我帐内坐一坐。”
二人一左一右将梨雪搀扶至她帐内的炕上,梨雪抬起头,半忧半喜地看向她们,问道:“你们这是决定好了?”
她们知道她指的是什么,相视一笑挽起了手:“是的。”
看到她们如今的样子,梨雪欣慰地笑着点了点头,双眸却依然含露。
当初是她想让宛宁帮她们一把,才酿成了今日的局面。她不知自己那时对宛宁的嘱托究竟是对是错,只叹这万般阴差阳错皆为天命弄人。
想到这里,梨雪低下头,紧蹙的眉尖若有凄婉之色凝华于此。而后又将关切的目光投向冯月昭:“月昭姑娘家里人阻挠得可还厉害?”
“我家里只有一个娘亲和一个妹妹,她们都不曾阻挠。”冯月昭回答道,“尤其我娘,她是第一个知道我们的,也是第一个支持并祝福我们的。”
“支持?”梨雪眉目间满是惊诧。
“是的,她支持我们,还教给我很多感情上的事。”冯月昭点了点头,“是我娘让我明白了,我们这样并不是一桩错事。具备自我意识的精神体验和情感体验从来都是人类的幸运,我们应该好好珍惜。”
听冯月昭讲述了很多关于她娘亲的事情,梨雪兀自沉思,目光中流露着出嫁以来未曾有过的艳羡。
梨雪虽身体不好,却一贯打扮得最为精致考究。浓淡相宜的妆容和优雅得体的衣饰总能衬得她光彩照人,若看不仔细,便无法发觉她眸中深处藏匿的病愁之态。
可自从宛宁离去,再精心的打扮也难掩她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晦暗之气。直到这会儿听了冯夫人的事迹,她好像被一丝从未有过的光亮短暂照个通透。
“你娘亲真是一个令人钦佩的女子,我从未见过如此通透之人。”她一双灰黄发暗的眼睛此刻莹莹生光。
冯月昭静默须臾,道:“其实您和我娘有一些相像。”
恬淡之中透着无奈的神态、沉着冷静又不失温柔的气韵,以及慢条斯理如沐春风的语气……可是最为重要的内涵,却是相差甚远。
这种差别并不在于个人的勤奋和努力程度,而是经由生养她们的环境造就而成:一个还在花雪纷飞的囚笼里谨小慎微之时,另一个却在艳阳高照的广袤天地自由奔跑。
梨雪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只戚然一笑:“她站在我此生无法触及的高度。”
此时,山外相隔三百余里的冯家。
见侍女奉上茶点而后退下,全副武装的女人终于摘下了掩面的黑纱帷帽,露她异域风情与东方古典相结合的面容,以及微微带卷的耀眼红发。
冯夫人看到她与霜晴尤为相似的样貌,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随后悠然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笑意盈盈道:“霜晴和筠溪刚好去了玉阳,若是她们回来看到两位公主,还不知道要如何开心才好。”
文慧只是将茶杯握在手中晃了又晃,并无半分将饮之意。
“我们也在玉阳找过,可始终没有找到她们的音讯。”她神情凝重道,“您可知道她们在玉阳的哪里?我们亲自去找找看。”
“我只知道她们在雪山里时常搬迁,余下的月昭也没和我细说过。”冯夫人放下茶杯,“您二位还在躲避西西亚追兵,贸然找去实在太危险,不如就先留在这里,静候孩子们归来。”
“这怕是太麻烦您了。”文慧也放下茶杯,站起身,“我们的孩子已经受了您太多恩惠,您的恩情我们牢记于心,待到翻身的那一天定会加倍回报。在此之前,是万万不能再给您添麻烦的。”
冯夫人见状亦站起身,道:“这么说可就太见外了。若不是霜晴和筠溪,只怕我也找不回我的月昭。我冯彩云还要感谢两位公主培养出这样好的女儿才是。”
见眼前的女人无动于衷,她又诚恳地劝着:“留下来吧,我最近忙于重建医馆,需要更多的人手帮忙。”
文慧听罢眉毛一挑:“帮忙?”
“二位只消安心留在冯家,帮我稍微整理一下东西,大门都不必出,也不必再遮掩容貌,比漂泊在外安全得多。”冯夫人落落自如道,“冯某话就说到这里,是去是留,由您自己定夺。”
文慧狐疑地看着她,随后给出一个模糊不清的回复:“待我回去和长姐商量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