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靖平躺在枕上,看着时间随着床幔顶端的灯影,慢慢流淌。
案上红烛正热烈燃着。光线透过纱质帐帘渗进来,带着些恍惚与捉摸不定。
他不时眨一下眼睛,睫毛轻颤,脊背紧绷却不敢动半分,更不敢歪头去看对方。
对方心意已如此明显,自己还要装糊涂到几时?
眼前人起死回生之后,便活脱脱换了心性。不管以往如何,当下对方待自己如何,自己心非顽石,又岂能不知?和离时恨不得全数家产拱手相送;担心自己居无定所,直接将自己临时栖身院落买了下来;知自己在准备院试,恐自己读书分心,特着小厮们来照顾日常起居;入京后也是各种赔小心,自己即将去学堂读书,他更是将宅子置办在学堂附近……
一幕幕,一章章,如折子戏,被风吹着在林靖面前呼啦啦翻动。若说这都是逢场作戏,动机何在?于他而言,又有什么实际益处?再则,这戏演得了一时,哪能演得了一世?是否真心,他这半个枕边人若不昧着良心,哪能觉察不出一二?
可自己有什么值得对方对自己好的呢?自己只是一个被他几两银子强买而来的哥儿,自知资质一般,也不讨喜。虽他此前也不是什么好人,但他现在委实发迹了,家资渐厚、声名鹊起,满栖霞他想要什么样的哥儿姐儿要不到?可他为何单单对自己这般……
来而不往非礼也。林靖自己何尝不明白对方对自己的情谊。尚是夫夫之时,那一直未尽的床笫义务,林靖在开第一坛梅酒那夜,是打算补偿给荀旸的。
他还特意在酒中花了心思、做了手脚,不料药劲过大,把一个酒量尚可的荀旸,几杯酒下肚就醉晕过去了。衣衫脱是脱了,也睡在了一处,贼心贼胆也全备齐了,可就是什么也没做成。虽事后荀旸一直追着“要名分”,不过栖霞的那夜,妥妥有名无实。
前几日开这第二坛梅酒之时,情绪也到了,氛围也到了,一切看似水到渠成,因为自己尚未做好准备,最后雷声滚滚、声势浩大,但这雨露之泽,最终也是没能落地。
今日是期待已久的开业仪式。为将玻璃带至京城,他清楚荀旸付出了多少。正因知道如此艰辛不易,荀旸将这样一场开业仪式,“假公济私”地搞成了半套成亲仪式,这是林靖万万没想到的。荀旸是在弥补此前的亏欠么?
时间已过去那么久,哪里还有什么亏不亏欠之说。就算此前存在亏欠,起死回生后,荀旸也早通过自己的实际行动全然还清。那封和离书,就是两不相欠、各自欢喜的开始。谁知和离后,荀旸待自己之好,较此前更甚。
林靖躺在那里,红烛掩映的窗幔下,眼睛亮亮的。
投之以木桃,当报之以琼瑶。自己当前能报木桃之情的,唯有这“雨露之欢”。以身相许,来报答对方;还是说将这糊涂,继续装下去?
“爷……”
半晌不见身侧之人有任何动静。林靖试探着轻轻唤了声。
“嗯。”
身侧人只应了声,并没有动,似在等下文。
林靖喉结滞了一下,明明万般话想同人讲,对方侧耳聆听时,自己却又想临阵退缩。
“爷……其实不必……不必为我做这么多……这,值得么?”林靖硬着心,鼓起勇气开了头。那句“值得么”却声音低得、连自己都不清楚、到底有没有说出口。
一片沉默。
声音像落入百尺深潭,空荡荡游走,未听得半分涟漪回声。
“啪——”红烛爆了个灯花,烛光快速晃动下,床帐内影影幢幢。
“是不是今日之事,让林郎……不舒服?”荀旸翻个身,侧卧过来,声音中带着小心。
“并没有……爷有分寸,事情也处理得很妥帖。只是……无功不受禄。现在,爷是林靖的兄长。很多事,林靖自认福薄、受之有愧。”
“兄长?!”这句话触动了荀旸,他猛地翻身起来,掀起床帐,背过身坐在床边,声音克制而冷静,“林郎,当真一直将我视为兄长?”
荀旸的影子投射过来,盖过林靖,蔓延到床内侧纱幔上,掺着一股化不开的落寞。
“爷,和离后爷就成了林靖的兄长,不是么?”林靖侧脸看着荀旸的身影,宽肩窄背,格外魁梧。
“那此时此刻呢……也是兄长吗?”荀旸语气中带着某种莫名的执念。
今日这变相的成亲仪式,是荀旸有意为之的,他偷偷筹划了很久,为此也沾沾自得了许久。此前林靖被强行作为低贱哥儿买入荀家,屈屈辱辱那么久,他只是想给他补一个低配版的成亲仪式。不过对方似乎并不领情,一口一个兄长,是唯恐我忘记我们已经和离,一别两宽,商仕殊途吗!
又一阵沉默后,身后传来一句:“此时此刻,荀旸是林靖的……爷。”
听到“爷”这个词,荀旸整个人紧绷了一下。接着身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荀旸像被下了符咒一般,木木僵僵地呆愣在那里。
忽然一件衣服,从身后披了过来。
“爷,天凉了,当心身子。铺子里,还指着爷呢!”林靖帮荀旸披上衣服,又温柔地理了理,像是在给气鼓鼓的怪兽顺毛。
“我想让林郎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爷请说!”
荀旸往林靖跟前凑了凑:“今后若林郎有什么事,任何事,就比如去学堂读书……我希望我是从林郎口中得知。我希望,林郎遇事,先与我商量……可以么?”
见林靖点了头,荀旸心内很是开心,忽瞥见玉佩还系在林靖腰间,又道:“玉佩解了吧,带着它,晚上安歇不方便。”
说着,荀旸将手伸至荀旸腰间。手指触碰到的一瞬,林靖跟着腹部一紧,但他并未躲开,面上风轻云淡,由着荀旸扯开衣带、取下玉佩。
“林郎有没有觉得这玉佩上的梅花,有些眼熟?”原打算将玉佩放置一旁的荀旸,又将玉佩在手中婆娑两下,递给林靖。
“眼熟?”林靖接过来,就着远处红烛照过来的光,看了看,“梅花不都是如此形状么?只是爷用了氧化亚铜的矿石,看上去更为别致。”
荀旸摇摇头,嘴角勾起一抹神秘地笑:“此梅花乃是依照林郎身上之物的形状雕刻而成。”
“我身上之物?”林靖在自己身上翻了翻,一脸疑惑,“我身上何曾有什么梅花?”
“我说有,就有!”说着荀旸趿拉着鞋去一旁取了一面铜镜过来,并将两盏红烛也放得近了些。
“这铜镜铺金叠翠,美则美矣,只是太过笨重,看上去也有些失真。林郎,我们这玻璃也可以作镜子,轻便又清楚,制作也不复杂。等开春铺子生意稳定稳定,我们再开发些新的玻璃制品。让京城之人也跟着我们开开眼!”
林靖知荀旸向来不说大话,点头道:“好,听爷的。不过,我怎不知我身上佩戴了什么梅花之物?”
“来,我指给你看!”荀旸在林靖身侧坐下,伸手就要去给他宽衣解带。
“爷!”这么快的吗!刚不是说给人看东西,怎么上来就脱人衣服!林靖神情有些慌,面对面脱衣服,真是从未有过之事,“爷这是做什么!”
荀旸忙将手缩回来:“抱歉!我是在……林郎左肩,有处红色胎记,恰似一朵梅花……我悄悄记下,让工匠依样雕了出来。”
林靖一时红了脸:“爷怎知……我肩上有胎记?莫非是上次酒后……”
“不不不……”荀旸也紧张起来,“是有一日清晨,我醒来发现林郎的衣服退至肩膀,恐林郎着凉,帮你理衣服的时候……发现,有这样一处胎记。”
“哦。”林靖不自觉地拢了拢身上的衣服,“儿时,我母亲常说,这胎记是父母与孩子特有的记号,无论走到哪里,身在何处,如何变幻模样,只要见了这胎记,便能认出彼此。不过……不过爷这样说,好像确实看着像梅花。”
林靖看了眼荀旸,垂了眸,慢慢将自己衣衫解开,露出半截肩’膀。林靖原本皮肤白皙如皓雪凝脂,那红色胎记点缀其上,宛如雪中红梅,甚是惊艳。
红烛罗帐内,荀旸忍不住看呆了。
“爷,爷!镜子!”
荀旸忙递上镜子,掩盖失礼带来的尴尬。
林靖就荀旸手里的镜子照着,将玉佩放在胎记旁:“像!形状颜色都像!”
“红梅映雪,同心方胜。林郎偏爱这方胜纹,所以玉佩便选用此形状做底。林郎,喜欢吗?”
“喜欢,多谢爷!”林靖点点头。
“喜欢什么?玉佩,还是……”荀旸收了玉佩铜镜等物,放下床帐,直直问到林靖面前。
“都喜欢……”这带着些侵略的目光,让林靖有些透不过气。
“作为谢礼,林郎……可否让我摸一摸这‘梅花’?”荀旸气息如此之近,似乎不给林靖任何反驳的机会。
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摸上胎记,随后,又印上一颗凉凉的吻。
胎记被触碰的一瞬,林靖全身紧绷,不觉仰头失声唤了句“爷!”
作者有话要说: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礼记·曲礼上》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诗经·卫风·木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