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旸从云昶处出来，近身小厮跟着，直奔客栈修整安歇。近来舟车劳顿，委实疲累，加上宴间你敬我往，荀旸喝了不少酒，路上又吹了点风，此刻荀旸的睡意慢慢卷了上来。

可这份睡意，随着荀旸推开房门，便了然全散。

房内两位粉妆玉裹的美娇娘，正软糯糯、娇怯怯给荀旸行着礼：“请爷的安！”

荀旸手把在门上，半天没敢动。得知两位歌姬是云乐轩的，忽明白过来、临别时云昶那句含含糊糊的话的意思：“你们家云公子做事，向来这样先斩后奏吗？”

荀旸请二位歌姬离开，说云昶的这份情，他荀旸领了。人，就不必了。

两位歌姬听荀旸如此说，先是惊讶地看了看彼此，忽地杏泪点点地跪在荀旸脚下，。

“爷，若云少知道我们刚来就被赶走，回去定会被掌事的责罚。望爷垂怜。”

二人的这一举动，倒把荀旸吓得退后好几步。夜阑人静，美人在怀，确实是人生快事。可他荀旸不感兴趣，不对，他心有所……至少他对眼前的美人不感兴趣……这云昶到底在搞什么！

见荀旸迟疑，一时没回应，二人直接跪在地上，磕头叩首：“求爷垂怜，让我二人在爷这里多留片刻，回去也好交差，免受责罚！”

只见裙带委地，钗环碰撞声一片。无论如何，云昶是出于善意方安排这歌姬相伴，自己怎么样不能太过分。荀旸垂头思量片刻，向身边小厮安排道：“屏风外侧有椅榻，请两位姑娘自便。再让店家准备些茶点送来。”

荀旸自行绕至里间，屏风内外，两下无话。

屋内烛火摇曳，院外星河转移。两位歌姬感念荀旸，萍水相逢仍愿搭手相救之恩，起身请求，可否容她们表演一番，唱几支新流传的小令。

夜色微浓，隔着屏风，歌姬袅袅亭亭地行着礼。荀旸醉眼惺忪，回头看到印在宣纸屏风上的身影，有那么一瞬忽然恍惚，以为屏风那侧之人，是林靖。

荀旸应了。

两位歌姬，选了支短令娓娓唱来，宛转清丽，不失绵绵柔情。

看着屏风上那略带熟悉的影子，一曲听罢，荀旸不禁有些动容：“姑娘这词曲俱佳，歌声更是动人。”

屏风那侧，传来柔声细语：“谢爷夸奖！不过这词曲皆非我二人所制，而是出自一位屡试不第的落魄文人。”

因林靖开始应试备考，荀旸“爱屋及乌”地对文人开始上心，尤其这屡试不第、抱负未展的失意之人，听上去更是让他多了几分怜惜：“都说读诗明志，听词怡情。可以写出如此凄美婉约之词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位文人，？”

歌姬徐徐答道：“这位落魄公子懂音律、擅曲调，最爱制曲填词，为人更是淡泊随和，也从未因我等是贱籍出身的歌姬舞娘而心生偏见，所以他每一曲成，坊间争相传唱，一度‘凡有井水处，皆可咏其词’【1】。爷若不嫌弃，我二人再唱上几支，爷就当听乐解闷了。”

京城果然卧虎藏龙，两位歌姬的见识谈吐、已然不凡，更何况他人。

红烛将尽，夜色阑珊。几曲之后，荀旸让小厮拿些银钱，送两位歌姬回去。二人千恩万谢地走了。

***

近来在外奔波，终于躺在床上的荀旸，仰面枕着手臂，深呼一口气。京城品味格调，自不是栖霞所能比的。几个歌姬的见识、眼界，尚且如此。弄冰室玻璃，若想赢得京城的青睐，很是需要下一番功夫。

撑起来一家铺子，技术、钱资、人情斡旋等，荀旸可以自己搞定。唯独这品味，他还是了解自己的。这个铺子的品味，唯有林郎撑得住，也顶得起。

一定想办法让林靖来京！没有林靖，这铺子将来怎么运营，这弄冰室玻璃的招牌，不就砸了么？一想到这里，荀旸莫名其妙兴奋起来。

对，兴奋！荀旸终于寻到了一个劝林靖来京的绝妙理由！京城的新铺子，不能没有林靖！

烛影摇红，夜阑情懒。荀旸睫毛颤动，望着床上的层层帷幔，纱地雾质，带出一种朦胧氛围。明日让小厮探听下这帷幔是什么料子的，给林郎也换上。既透气又挡风，夜晚睡得才安稳。

林靖，要睡得安稳。两人第一次同床而卧，林靖便梦魇了，自己将他紧紧哄抱在怀里时，心底翻涌出一种奇怪的感觉。现在想想，是沉浮之后的踏实，是希望在怀的心安。

算日子，院试应该快了，左不过这十天半个月的。不知林郎近来准备的如何。功课急，小六子那几个人也都是粗线条的糙汉，早知道派个细心周到的过去好了。唉，荀旸叹了口气，半是自嘲地笑笑，自己什么时候这样婆婆妈妈起来。

荀旸正想着，忽听外面来报，说林公子给荀爷的书信，正一路鸣锣敲鼓送过来，那阵仗简直比送进士及第、传喜报的队伍还气派。

林靖来信了！

荀旸忙下床穿衣，趿着鞋，手忙脚乱地一通整理衣衫，刚要推门，又觉得这样出去，似有不妥，忙折回来，看到把折扇，拿在手中扇了两下。嗯！这样显得气派、从容。

“你说林郎写信就写信，还这样鸣锣开道，让这围观的人看着，以为我们多招摇、多高调，这多不好意思！”

荀旸跟旁边的小厮抱怨，口中虽这样说，心里早乐开了花，嘴角笑得按都按不住。这不是将思念宣之于众，是什么！林郎这点小心思，怎么说呢，就……深得我意！

荀旸提裾推门出去，登时淹没在人群的起哄声中。众目睽睽下，他接过信件，若无其事地收入怀中，面上却是掩不住的得意，还带着些难为情。

荀旸满脸喜色冲大家招招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荀旸接过的不是家书，而是林靖抛来的“求亲”绣球。

“求亲”的念头在荀旸心头闪过，他便莫名地认定了眼前的书信，就是林靖写来的求亲婚书。

婚嫁之礼，林郎最是清楚。上次荀旸与漆器赵家相亲，正是林郎一手安排的。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安排起我们的亲事，岂不是更得心应手！如此想着，荀旸不禁脸颊发烫，眼角还流出一丝羞涩。

荀旸将书信谨谨慎慎放入怀中，心中则长长舒了口气。

林靖提出“和离”，荀旸面上虽装作若无其事，心中一块钝石则狠狠压在那里，半分动弹不得，随着和离宴召开，将和离一事公之于众，这块石头渐渐染上血迹。

此刻拿着这“求亲信”的荀旸，忽然明白过来，原来林郎“和离”是为了要向自己“求亲”，要走一套完完整整的大婚仪式！如此煞费苦心，我一度还心生怨恨！都是我不好！

心结一解，人生快事，莫过如此！荀旸忙离了众人，大步跨至房内，燃烛拆信。

“久违芝宇，时切葭思……” 荀旸刚看到一句，正欲向下读，只听 “哐啷——”一声巨响，将荀旸整个惊起。

凉风萧瑟，将狂喜中的荀旸猛然吹醒。原来是场梦。

起风了，狂风吹开窗扇，凉夜骤然涌入。方才的美梦，更是吹得稀稀疏疏。

荀暘侧身坐起，看着眼前床幔飘忽，越来越急。循风看去，大开的窗扇，此刻还随风吱嘎吱嘎摇晃不止。不一时，豆大的雨点，跟着打下来。

荀暘起身，将风雨关在窗外。

雨夜，檐铃“叮铃叮铃”不停，节奏杂乱，一如荀旸此时莫可名状的心情。梦中为何会动了“求亲”的念头？清醒后的荀旸，不得而知。一定是近来太累了，才会在梦里想东想西。梦中的事，也不作数。

可梦中的狂喜，实实在在；此时的失落，也是真真切切。

荀旸翻了个身。凉夜漫漫，冷雨潇潇，雨打窗棂，滴滴入心。

京城虎狼地，前途尚未卜。林靖若来京城，这龙潭虎穴，自己要蹚一蹚。这刀山火海自己也要先平上一平。

***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透进亮光来，鸟雀啼叫声也此起彼伏欢腾。

荀旸推开窗，放晴了。一夜急雨，将这污浊之气，尽数吹散，令人神清气爽不已。

听房内有了动静，小厮们忙进来伺候，一边端水递帕，一边向荀旸回事。

许氏瓷行的许公子一早派人来请，说是家中新得了些上好的瓜果，邀您一起去尝个鲜。许公子还是从别处听闻您又进了京，问您为何不早些知会一声，他好为你接风洗尘。还问，此次林哥儿是否一同来了，他们都等着见上一见呢。

该来的总是会来，躲也躲不开。

这玻璃生意在京城，用不了多久，定然炙手可热。许氏瓷行正是看到这一点，所以一直以来想促成合作，还提出这代理经营的模式。若我荀旸执意单干，也许并不只是得罪朋友这么简单。

这品的哪里是什么鲜瓜果，稍不留心，就品成了鸿门宴。

荀旸就着一个刻纹铜盆洗了脸，接过巾帕擦干，又细细擦了擦眼角：“知道了，去回一声，我这就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1】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南宋·叶梦《避暑录话》

【2】烛影摇红，向夜阑，乍酒醒、心情懒。——宋·王诜《忆故人·烛影摇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