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指着那张员外的鼻子：“这么多年过去了，还以为你能有所长进！谁知黄土埋到脖颈的人了，还这样为老不尊，惹人笑话！”

被人甩了耳光，还当众训斥稚童一般教训一番，张员外自是气不过，鼻息粗重，犟鼓鼓地立在原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却一句口也不敢还。

荀旸正要上前询问，这位仗义执言的老者是谁，林靖先他一步行礼问好，还给荀旸递了个眼色：“先生，这位是弄冰室玻璃的当家人。”

荀旸机灵，忙近前施礼：“先生好，晚辈荀旸。林郎常在家念您的好。久仰大名，今日先生能来，蓬荜生辉！先生，快里面请！”

苏守义正要抬脚进门，忽想起那张员外还立在那里，回转身又补了几句。林靖是他苏守义的学生，口读圣贤书，心怀天下事，将来是要为生民安身立命的，岂能容你们这起子腌臜人的腌臜想法给玷污了！今后再如此，休怪他苏某人不客气，陈年旧事，也自会提一提！

那张员外，气得白眼直翻，扔不敢还言，恰好没眼力见儿的一个小童，偏偏向前给他递扇子，怕他没听见，还一直叫他。张员外说不得外人，还说不得自家小童么？接过扇子后直接在那小童脑袋上敲了一下，“都听见了！都听见了！”

那张潮几时见自己堂叔受过这等委屈，忙上前打圆场：“苏先生误会了，叔父的意思是请林公子到我们家中……帮忙经营。不！是指点……指点我们张家的经营之事。”

“真是这样么，张公子？”荀旸挡在张潮和林靖中间，“你们家现在单靠着祖上积攒下的田产铺子过活，到现在还能富贵清闲，说明你们自己经营得也还不错。哪里还需要请人去指点。”

荀旸和林靖将众人往里面引。来的都是客，和气为上！

荀旸回头朝门外看了看，似乎在等什么，故意挡住张潮的去路，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不对！张兄呀……你们确实需要指点！听闻你在后山也开了一个窑，这都近两个月了，好像什么也没烧出来，可有此事？”

被当众戳到了短处，张潮有些恼羞成怒，他往四周看了看，咬紧牙关，压低声音对荀旸道：“荀旸，是你使坏，卖了张假方子与我！”

荀旸踱到张潮跟前，斜眼瞅着对方：“偷买别人的商业机密？首先，荀某并不知您堂堂张大公子也会用这种龌龊手段。再者，这方子也不是什么秘密。你拿去研制，又有何不可？最后盈利赚钱，栖霞百姓也跟着你受益不是，假方子更是无稽之谈。”

两人四目斜对，肩膀相抵，正闹得不可开交。忽听门外小厮一路高喊：“爷！县衙批复的文书，送来了！爷！林哥儿！文书来了！”

“快请！锣鼓敲起来！”荀旸招呼小厮快去请，自己则回头等林靖跟上来，一起迎出去。

鸣锣开道，红绸盖顶，文书被恭恭敬敬请了进来。

众人带着疑影，陆续落座。荀旸向来喜欢搞一些名头，今日不知又是什么。

荀旸环视下四周，端起两杯酒走至林靖跟前，两人各执一杯，同敬宾客，感谢众人赏光出席他们的“和离宴”：

“我与林郎，相识于微末之时，种种缘由，夫夫情缘，暂止于今日。离家，但不离心。两人虽异姓，往日的情分还在，今后仍将互相扶持！”

这场面、这架势，听得下面的人不知道该道喜、还是该宽慰，虽句句说着和离，但怎么看怎么像新婚祝酒。

荀旸持壶将林靖与自己的酒盏斟满，又举起一杯：

“各位乡邻在座，荀旸今天说句不见外的话，想必大家也知道，我弄冰室玻璃生意红火，眼下又有京中的大单加持，委实有些忙不过来。这还是一单生意，今后订单多起来，更加要没日没夜地干了。”

席面上开始窃窃私语起来，羡慕嫉妒恨，一时各类表情，全部集齐了。荀旸也不在意，让人将请进来的文书，抬在托盘上，向众人展示：

“树高千尺不忘根。我荀旸是栖霞人，独富贵不如众富贵。所以去县衙申请，将后山几处闲置已久且无人认领的空窑。盘了下来，这就是官方批准的文书。”

有人不解，高声问道：“后山的空窑，是因为不出东西，才荒废的。你如今接手这些烂摊子做什么？”

“事在人为。”荀旸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得一个机遇，用心经营，空窑口也能便成聚宝盆！若有意向一起合作经营的乡邻，我们可以一起将这玻璃事业，做大做强！”

“怎么个合作经营法？”有人坐不住了。

荀旸如何发家致富的，满栖霞都看在眼里。这玻璃，真是正经生意。他荀旸还不吃独食，愿意分口汤给大家。早就眼红的乡邻们，也不都装着了。

“有人的出人，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荀旸一手持壶一手持杯，满场敬着酒，“若有意向的乡邻，可以先去一旁的台案上画个名。具体的怎么合作，过些时日，我们换个场合，坐下来慢慢谈！”

大家起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待第一个人起身后，人群便如开了闸，争先恐后地要去登记在册。

荀旸见那张潮，嘴唇紧咬，时不时看一眼不远处气鼓鼓的叔父。于是故意走上前去撞了下张潮：“张公子，这到手的银子也不想赚了？不如你那烧坏掉的窑也入股，我们一起干？”

张潮抬眼看了一眼荀旸，未及表态，这时跑过来一个小厮，来找荀旸，说太太那边准备好了，问他何时开始。

荀旸也顾不得那张潮，忙满场开始寻找林靖，见他正站在苏守义身旁，躬身聆听什么，便挤过攒动的人群，左躲右闪地朝林靖走去。

待到林靖身边，荀旸先超苏守义恭敬施了一礼：“先生好！今日起，林郎便恢复自由身。奈何家母不舍得林郎，想认他为义子。不知先生是何意思？”

林靖高堂之上已无双亲，当下恩师在旁，荀旸跳过林靖直接请示苏守义：“此前荀旸名声不好，但已在尽力改邪归正，荀家也逐渐走向正轨。家中人丁稀少，我有时在外数月不归家，家母年事已高，只想身边有个人偶尔陪着聊聊天。家母素喜林郎，所以想认林郎为义子，请先生成全。”

满栖霞谁不知道混世魔王荀旸，苏守义自也是笑得，但今日得见，眼前荀旸似乎与传闻判若两人，行为处事、待人接物，行得正、坐得也端。最主要的是，林靖对他不仅不反感，似乎还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信任与默契。

“阿靖，你意下如何？”

苏守义捋着胡子，看向林靖。虽说将问题抛给了林靖，当他若是不同意，自是第一时间当面怼回去了，就像他方才骂张员外一样。

当众认亲，荀旸如此安排，林靖那边一时也说不出个“不”字。荀母平时虽嘴上爱唠叨些，对林靖也算照顾，尤其早先荀旸每每无中生事、对自己拳脚相向，荀母也能尽力护一护自己，偷偷给自己送些吃食、药品什么的。

这和离宴，“和离”只是前戏。谁料荀旸还精心安排了“认亲”这场重头戏。荀母收林靖为义子，荀旸将来与林靖就有棠棣之情，可兄弟相称。

荀旸当众说出请宾朋为证，今后荀家和林家，要永结同好之时，台下唏嘘一片。

和离宴上，和离的二人，要永结同好？

听听，这是正常人干出的事么！和离，向来都是恩断义绝之后的选择。你既然选了和离，又认什么干亲，结什么好？凡事非得主打一个出其不意，才能彰显你荀旸的与众不同？

恩师为证，宾朋满座下，林靖将这认亲茶，递给了荀母。

***

京城云乐楼的玻璃招幌及那一大单杯盏食器，窑中加班加点烧制着。荀旸计划中秋节前，由他亲自将这批玻璃器，护送到京城。

荀旸归家的这些日子，生意之事有人主持，林靖便少去铺中，潜心在小院内温书习字，偶有闲暇则侍弄花草为乐。

此前有着夫夫的名义，不见荀旸如此。如今两人和离，他倒摆上兄长的架子，兄友弟恭、明目张胆“观照”起来，得空就来探望一番，恨不得每天往这小院跑十趟，送纸笔，送点心，送衣衫，还送盆景。

一日林靖正临窗写字，几个小厮，你呼我唤的，还将荀旸的铺盖、及其他起居物品等，一股脑送了来。

未来及问明情况，只听荀旸从院外进来，边走边笑：“弄冰室玻璃的当家人，怎么能租住在别人房檐下呢？”

荀旸几步进得屋来，将一个信封放在林靖刚写好的字上，还神神秘秘地把林靖手中之笔慢慢抽出，拿在自己手中把玩。俯身挑眉，示意林靖打开看看。

是这所庭院的房契和地契。

荀旸笑盈盈看着林靖，一脸洋洋得意和志得意满：

“这房产爷买了下来，今后爷也要在这院中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