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着昏黄的烛火，林靖静坐案前，翻看荀旸重拟的这份“和离书”。

和离书

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世夫夫。共被之因，合卺之欢，一朝两心为悦。

然靖卿终日郁郁，如蛟龙离海、虎困平原，百转千回、但求一别。

既已挽回无门，莫若一别两宽，各生欢喜。【1】

愿林郎相离之后，天高海阔，重拾凌云心，再展鲲鹏之志。

荀旸与林靖，相逢于末路，相濡相呴、共同经营，今富裕显达，无以为报。为感昔日情谊，以下资产，尽归林靖。

荀旸

癸卯年戊午月乙未日

和离书上，荀旸已经签了名、押过字，只要林靖提笔署上名字，就算正式生效。

这正文，定是的爷在不知什么地方“研究”来的范本，他原就不善文辞，也难为他了。

林靖掠了一眼正文之下的铺面、田产、银钱等清单。荀家算是从泥淖中强行起家，虽家中渐渐起势，每日皆有进项盈余，然而填补完各种窟窿，根本没有很厚的家底。

和离书上所列的这些资产，就算没有荀家现有财力的十之八九，也远超十之六七。

最后的最后，荀旸还将剩下的那半数聘礼单子，也附上了。这……就很难评！

林靖默然良久。起身站至窗前，望着挂在夜幕上的那半轮明月，默默出神。半日，他叹了口气。

爷的字，真不是一般丑！尤其密密麻麻这么堆在一起，简直不忍卒读！

***

荀旸到京落稳后，先书信一封回家，报了平安。

提及京中景象，自是叹了繁华，将三行五业蒸蒸日上势头描述一番。称自己一切顺利，问家中诸人是否安好。

“诸人”一词，就很好品。堂上老母定自是包含在内，其他“诸人”，还能有谁，自是此刻在外看寻房舍、择日搬出荀家的林靖。

林靖以方便看顾铺子为由，在新铺附近的小巷内，寻得一处住所。房舍不大，清雅僻静，一人住，也免去诸多人情应酬。闲暇时间，林靖便以书为伴，诵读习字，侍弄花草，日子倒也舒心自在。

不过林靖搬家另住这是后话。大家恐爷知道后烦恼，这后话，也自是没人告诉那远在京城的荀旸。

荀旸在京城先独自逛了几天，将城南城北、东市西市，滚地毯式走访研究了一番。既然有再次开拓门路的打算，功课自是做得越细越好。一遭下来，荀旸发现，虽都是生意，这京中与栖霞小镇，差别可大了去。

栖霞不大，街坊四邻，多为相熟之人，这生意中，回头客占比很高，而且大家久居于此，眼光喜好也大体相近；然而京中就是另一番天地了。

真正的高门显贵云集，格调品味自是高上几成。月影荷塘虽说能轰动栖霞，放在见过各种世面的清贵面前，似乎也算不上太惊艳。汇聚南来北往之人，汇聚于此，客源更广，偏好也甚杂。

若想在这京中硬闯一番天地，并站稳脚跟，绝非一时半刻之功。

荀旸考察过一通，心中大致有了概念，向许泽递了拜帖。许泽自是喜不自胜，一边嗔怪他为何不到京中即刻便来寻他。一边在东城的云乐楼【2】张罗了酒席，同时邀着几位同龄友人作陪。

一时宴席摆开，花团锦簇、满目琳琅，耳畔丝竹管乐，袅袅怡人。许泽将荀旸与座上众人互为引荐。

来人中，有书卷在手的读书人、有在走南闯北的镖局任职的，当然也有荫着家中富贵的高门庶子。荀旸一一叙礼，暗自赞叹，京中之人气度风采，果然非比一般。如果林郎在，就好了。

众人多为了弄冰室玻璃的名气而来，久闻荀氏玻璃盛名，今日得见荀旸这位当家人，没想到竟是一个风流倜傥少年郎，都觉荣幸之至。器物佳、人谦和、脾性好，直夸得荀旸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因年纪相近，拘束较少，席间很快便推杯换盏起来，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趁着酒意微醺、神志清醒，正事还是得聊一聊，荀旸先起身提了一杯。

先是感谢许泽邀他来京城见世面，同时得见各位俊杰，各个人中龙凤，有幸相识，不胜荣幸。再者盛赞京中这一派繁华气象，池中人不亲眼得见，是绝难想象的。这也笃定了他一定要将弄冰室玻璃带到京中来的决心。

众人一听，连连叫好，皆表示极力欢迎。

荀旸笑着又敬了众人一杯，说午后许泽带自己在瓷器铺子参观时，自己也留意进出客人的人群构成、店内停留时间，以及商品的问询情况。荀兄西城的那个铺子，应该算不上京中最大的，但据他推断，虽不至于日进斗金，但到那一日的营收流水，也差不多抵上自己玻璃铺子小半月的收入了呢！

许泽听完这话，哈哈大笑起来，举起酒杯敬荀旸：“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荀兄真乃天生商业奇才！荀兄不来京城，简直是我□□皇城的损失！”

荀旸也没拿大家当外人，提及自己近日所察所感，对眼下难点毫不避讳。

许泽是个聪明人，荀旸如此说，他便借着酒劲开门见山：“诸事开头难，荀兄是个稳妥之人，所思所虑极是，不知荀兄打算自己从零开始，还是借助京中亲友的既有声望，省去摸爬滚打的摸索阶段，好风借力、平步青云？”

京中旧友？荀旸端着酒打起哈哈：“多谢许兄提醒，不过许兄既然如此说了，那这白手起家和这借力好风之间，都具体有何说法？”

“荀兄直爽，小弟也不拐弯抹角。”许泽又敬了荀旸一个满杯，“荀兄若信得过，荀氏玻璃在京城的生意，可以全权由我许氏瓷行代理，合作细节可以再行商谈，一口价买断，还是抽成，皆看荀兄属意哪一种。”

世间哪有免费的午餐？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3】荀许两家祖上那点交情，早随风散去。你我二人原本也是陌路。人行于世最忌交浅言深，更忌不管不顾地一股脑交付。

许泽这话像是深思熟虑了很久，他见荀旸目光落在手中杯盏，半日不语，忙又补充道，“荀兄，若是决意白手起家。以你我两家祖上交情，小弟我定会鼎力支持。银钱、人脉，只要荀兄知会一声，小弟定随叫随到。在座各位，也自是不会袖手旁观！”

荀旸忙起身谢罪，称他一个乡野小店，没见过风浪，来京城谋划，兹事体大，尚需与家中商议之后，再从长计议。

众人点头认可，赞荀旸如此俊秀疏朗之表，内力却行事稳妥，甚是难得。

许泽更是借着酒话接道：“说道这俊朗外表，我在栖霞之时可是听闻，荀兄家的小夫郎，那可是名动栖霞。才学见识自不细说，最难得的是待人行事如和风煦煦，相貌气质，更在荀兄之上呢！荀兄真真好福气！”

在座的一听，各个眼睛都亮了：“世间果真有如此妙人，荀兄定时刻带在身边，何不请来一叙？”

“许兄过誉！真乃普通儿郎尔！”荀旸连连摆手推脱，“因自己离家，铺中大小事宜，皆需要他亲身打理，所以此次未同来。今后有机会，定带来与诸位相见！”

众人正说着，许泽一拍额头，像是恍然想起什么，向门外招了招手。

荀旸看去，几位绫罗裹就的貌美歌姬鱼贯而入，踩着丝乐节点，甩袖飞袂、轻歌曼舞起来。献唱之余，自然而然地入席落座，跟在宾客旁边，近身随侍、提杯敬酒起来，眉眼挑逗，动作中也不乏狎昵之态。

这种场合是每位纨绔子弟的必修技能，荀旸当然也不例外。不过此时的他，自打和他的林郎有过字面意义上的“同床共枕”之后，对其近得他身之人，就真心排斥起来，他先请歌姬去其他席位伺候，不得已又自罚三杯，向众人告罪：

“见笑了！家中管得紧、管得紧！临行特意交代了，在外要清心寡欲、繁花蒲柳切不可近身。我这万一没收住门，回家闹起来，不好交代，哈哈！让各位见笑！”

许泽等见荀旸如此这般，也不便强行相劝，只是愈发激起了对荀家小夫郎的兴趣。

***

在京中，除去与许泽等人宴饮闲逛，荀旸也认真研究着南北城与东西市的人群构成、消费能力与行为偏好，计划依此来制定将来的经营策略；同时对街道交通、住宅区划、客群习惯等铺面选址因素，也都处处留着心。

这日，荀旸刚回到客栈，店小二迎上来递了封书信给他。

“书信？！”荀旸眼中登时有了光。

他忙接过来，提裾上楼，回房的脚步也轻快起来，进门外衫未及脱，直接坐在桌前，就要拆信。

稍等！延迟的幸福，会收获双倍的快乐。荀旸嘴角上扬，他要忍一刻，再来细读这从那挂念的远方、传来的讯息。

展信逐读后，荀旸眼底那充满期许的光，忽地黯淡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1】和离书正文，部分参考敦煌出土文献《放妻书》

【2】云乐楼，名字取自“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古诗十九首》

【3】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史记·货殖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