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旸倒也磊落，所做之事，概不遮掩。
媒人推荐的几户议亲人家，荀旸私下着人悄悄去探过底。那赵家早年在湖州起家时与当地薛家定过娃娃亲。薛家眼下发展一般，这些年两家也早断了联系，所以荀旸将话带到湖州时，薛家闭门商议几日，觉得这娃娃亲过于久远，现下巴巴上门去提也无甚意思，何况人家正在议亲，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荀旸何许人也，哪还有办不成的事！得知薛家无意，荀旸拿起搅弄栖霞镇的劲头，开始在那湖州翻雨覆雨。
他先是当地找人制造舆论，说薛家满门缩脖乌龟，未过门的儿妇马上嫁人，她家只是一味闷头不理，成功激起薛家的怒火。
接下来，荀旸将自己的诸多纨绔恶行及浪荡恶名，吹进薛家门缝。最狠的是什么？说自己那方面不行，仅有的一个哥儿，还没有夫妻之实。这还了得！那薛老爷赶紧修书赵老爷，这是要将二姑娘往火坑里推呀，万万使不得。如此一来，赵家阻止这门亲事，纯属出于伦常道义，也顺利成章。
那赵家一听，也跳起了脚。此前虽知那荀旸孟浪，但好歹浪子回了头，这亲事也算般配。然而听闻赵家对亲事有松动，荀家发了疯似地加聘礼，这就怪了。依照现在荀家的发展势头，我赵家姑娘不嫁，自有那李家姑娘、孙家姑娘抢破了头也要嫁进荀家，荀家何苦自降身段。如此看来，薛家信中所提之事，八九不离十。
赵薛两家一商议，由薛家对外闹起来，以娃娃亲逼迫赵家，赵家是万般无奈才与荀家退亲。
整场戏，荀旸功不可没，且还是头功！
听完荀旸自鸣得意的炫技，林靖微微摇头，神色淡然：“爷这手段了得！糟蹋起自己，绝不手软！”
当然，此事荀旸也自知理亏：“不过我也打听过了，那薛家儿郎，也是个敦厚温和之人，这赵二小姐嫁过去，加上娘家的扶持，日子也定不会差。赵家还多送两船的嫁妆。以及，亲事不成情意在，母亲不是认了那二姑娘做义女吗，还将聘礼的一半，送与那二小姐添妝。嫁娶湖州，至少比跟着我这个浪荡子要好，不是么？”
一双燕子，在水畔的杨柳丝绦间翻飞穿行。林靖的目光，也跟着渐行渐远。
半日，林靖收回目光：“荀爷，真是将“阳奉阴违”，诠释得入骨三分。”
“我都成了‘荀爷’了，看来真是要同我生分！不过也对，我这种臭名昭著的百家浪荡子，又有谁愿意与我亲近？” 荀旸背对着林靖，用力整理了几下马鞍，还揪了一下马耳朵。
“荀爷，也无需这样自怨自艾。”
“自怨自艾？我说的是实话而已，你看！林郎……不，林公子刚一脚把我踹了！”荀旸并没有回身，胡乱理着马鬃。
“荀爷，我们是和离。两厢情愿！”
“哪有什么两厢情愿？林公子这是休夫！算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这马鬃怎么越理越乱！”
荀旸见那马儿鼻息呼气，还猛甩耳朵，料到快要惹毛了，方收了手，“刚林郎提到的那什么阳奉阴违、入木三分什么的，可真是过奖！这些小伎俩，还不是跟林郎你学的？我与林郎比，可是小巫见大巫！”
林靖停下脚步：“爷这话没道理，我何曾教你阳奉阴违？”
荀旸扯住马缰，近前两步俯身看着林靖：“林郎与我夫妻一场，不也是做得一场精致的戏局吗？面上与我伉俪情深，私下全是小动作。那和离书都写好了，还就放在那枕边，唯恐我看不到！就等着哪天我忍不住之时，爬上了你的床，自己发现，对吧？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我们彼此彼此！”
林靖被凑上来的荀旸，直逼得后退一步，睫毛轻颤。
荀旸并没打算停下来：“而且你赌定我一定会在那和离书上面签字。”
林靖稳了稳神色，冷冷地迎上荀旸的目光：“我赌对了吗？”
“拟下和离书之时，林郎心里，不就已经有答案了么？”
林靖不语，与扯着马缰的荀旸，一前一后走着，他也说不上来此时的自己是什么心情。
前面之人，继续漫步向前：“林郎之所以和离，不就是不想见到我么？此去京城，一时半刻回不来，也算顺了林郎心意。再者，若是我这一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再也回不来，林郎就长长久久顺了心意。”
林靖登时有些急了，紧走几步拦在荀旸面前：“爷说的什么胡话！无论怎样，我们相识一场，不论此前如何。自打爷改过自新以来，爷对林靖如何，明眼人都清楚，林靖又岂是那不明是非之人！”
“好了，好了！怎么还急了！”荀旸紧拽缰绳，稳住马头，唯恐撞到林靖，“那林郎在家为我烧香祈福，盼着我的好吧！这和离书我带着，等我平安回来，那时林郎若还要与我和离，我一定双手奉上！不过呢，若是我这一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林郎又要为我披一次麻、戴一次孝了。不过这次家里有钱，不需要你再卖身葬夫了。”
真是正经不了一刻钟，荀旸就又开始嬉皮笑脸。
林靖叹了口气，向前走去，忍不住频频摇头。
荀旸扯着马跟在后面喊着：“林郎，咱话说在前面，不管离不离的，就算人离开，这事可不能离开。新开的铺子，无人照看，不能就让它荒着吧？林郎若不管，就让它荒着吧！”
“铺子是爷的铺子，是荀家的铺子。我一个外姓之人，荀爷将这话说与我听，是在赌哪门子的气？”
你哪里就是外姓之人了？荀旸刚想将这话递过去，张了张口，还是选择沉默。
路上行人，渐渐多起来。南来北往，东奔西走，各自担着各自的悲欢，奔向那各自经营的喜乐。
“爷，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林靖还是说出了那句套话。
换荀旸低头不语。
林靖抬头看了眼身旁之人：“爷方才唱的那支小令，意境悠远，惆怅中不失豁达之气。不过林靖孤陋寡闻，如此至情之辞，竟从未听过！是爷自己谱写的吗？”
荀旸低沉的眉宇间，暂时掠过一丝舒朗：“莫要玩笑！林郎最是知道我的，我何曾有这学识才华？”
见林靖一脸认真，荀旸轻轻挠了挠头，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这是弘一法师的一首小词。他为人孤高清傲，自是鲜为世人所知。”
“听爷这样说，这弘一法师定是一位世外高人了！不知是否有缘得以相见？”
“弘一法师确实是一位高人，他的一生波澜壮阔，充满传奇。不过说来话长，今后有机会，再讲给林郎听。”
林靖没有回应“今后”的事，而是请荀旸再念诵一遍。
荀旸低头婆娑着手中的马缰：“……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1】
看着随风飘舞的柳枝，林靖默默重复了一句。
***
林靖回去时，刘管家早等在门外。
“林哥儿回来了！”刘管家忙向前迎了几步，见林靖眉头微蹙，忙问，“看林哥儿神情……是爷那边有什么事情么？”
林靖正神色忡忡低头向前，抬眸看到刘管家，略愣了愣：“爷，启程了。无事。刘管家是在等我么？”
刘管家递上一份书信，说道：“这是爷留给哥儿的。让老朽亲手交给你。”
林靖就刘管家手中看去，上面歪歪斜斜写着四个字“林郎亲启”：“这是什么？”
“老朽也不是很清楚。爷说了，林哥儿打开便知是什么，还说押上字就能生效。”
林靖略带狐疑地接过来，掂了掂，向刘管家道谢后，正要向前走，又被刘管家慌慌张张喊住。
“哥儿等一下，还有钥匙！”
“钥匙？”林靖停下脚步，看着刘管家递来的一大把钥匙，“这是何意？”
刘管家笑着捋着胡子：“家里的银钱，此前爷让我全部盘出来，我当时还以为是给那赵家添置聘礼，原来是方便让林哥儿你掌管。这是所有的钥匙，林哥儿收好。”
“让我保管？林靖不是很没明白。”
“什么明不明白的，爷不在，这铺内及家中的一应银钱，全部由林哥儿掌管！”
“可是，我与爷已经……”林靖想说和离之事，话到嘴边，却改了口，“如若铺中之事，我甩手不管，该当如何？
“林哥儿开说笑了。爷说他不在，万事找林哥儿拿主意。我们都听林哥儿的。”
林靖离了刘管家，来至房内，掩门后，将厚厚的一沓书信放置桌上。
这会是什么？林靖决定等等再看，当然他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一直到傍晚掌灯后，林靖才“亲启”了那封书信。桌上烛灯飘忽，林靖心中隐隐不安。
和离书！荀旸重拟的一份和离书。附着长长一列铺面、银钱等清单，给林靖的铺面和银钱！
坐进椅内，林靖眼中空空、心内空空。眼前这和离书，不正是自己想要的么？为何自己却无半分喜悦？
林靖看着这眼前烛火，烛泪如断线之珠，沿着烛璧，簌簌滚落。
作者有话要说：【1】李叔同《送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