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靖在将军府醒过来的消息,一早便传到了荀旸那里。他正独自坐在餐桌前,辗转不眠了大半夜,此时眼睑微沉,面上挂着疲倦。小元子特意准备的清单餐粥,沉闷地摆在那里,像葬礼上的小丑一样,不懂事又格格不入。
小厮兴冲冲说完,等着荀旸下令套车去将军府。不料荀旸不着喜怒地说了声“知道了”,停顿了片刻,就开始埋头将那清粥一碗一碗喝下去。
那报信小厮一时摸不着头脑,正要开口询问接下来如何办,小元子忙朝他摆摆手,爷这些时日几乎没吃什么,好容易能吃上些。别说话,让他吃。
放下第三碗时,荀旸用巾帕擦擦嘴,似乎思考已成型,冷静交代着:“今日各家店铺的招幌应该都装好了,我们逐一去看看,趁冬至前都调整好,把这第一批的招幌示意做个了结。”
不止玻璃招幌。荀旸想了想,缓步走到案前拿起第一批招幌的方案卷册,那玻璃镇纸下的宣纸被风带着微微卷动几下,墨迹已干,内容待续。他抽出折了两折,夹在一本《诗经》中,重新放回案上用镇纸压了,然后披了大氅,边朝外走便侧脸同小元子说:
“快过年了,听闻玲珑阁等铺子都会出新款首饰,留意着些,去订一套最上好的,等下一批货物送到时,给老太太带回去,让她老人家也高兴高兴。此前提到给老宅翻修一下,一直忙着搁下了,我会书信刘管家明年开春让他请个匠人班子好好修缮一番。”
小元子一一应着。荀旸翻身上了马,走出一段,又持鞭勒缰,等着小元子的马齐头跟上来:“公子那小院子中的紫阳花,这个时节该修剪了,明年才能开得好,公子喜欢花开满枝的模样。”
街上如往常般人流如注,各色衣衫裹挟的行人,夹杂在各种抑扬顿挫的叫卖声中,让这个冬季显得愈发忙碌,街边小吃摊的糕点出了炉,热气腾腾的白气拦住半条路。日子,似乎还在照常过着。没人注意也没人在意荀旸的眉头是舒展还是蹙起。
“爷,他们说公子醒了,我们什么时候去将公子接回来?”小院子终于忍不住了,什么修缮房屋、修剪花枝这些小事今后有的是时间,为何偏偏在当下这个节骨眼上提。
一个晚上,荀旸想通了很多事情,有些细节虽未完全明了,但有些决定他知道是时候下了。他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小元子:“不急。让公子在将军府再修养几日。”
自家人若生病了,哪能在别人家养伤?这是什么道理。小元子以为自己听岔了,往日焦不离孟恨不能黏在一起的两个人,如今一位负伤卧床,一位倒像个没事人似的,变心是不可能的,可这反应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缰绳又递了一遍,都举到眼前了他才如梦方醒,忙接过来,牵了马。
荀旸抬头看去,笼中鼠的玻璃招幌已挂了上去,与方案设想一般无二,晚间亮了灯,应该更加醒目。有那么一瞬,荀旸觉得自己未尝不是一只作笼自缚的老鼠。东奔西撞不得其法,找到破解之法前,按部就班将眼前该做之事推展下去,是最稳妥最正确的。
他的思路被迎出来的一张笑脸打断,是铺子掌柜看到荀旸来了,忙热情上前招呼:“荀爷来了,快请进、请进!没见到这玻璃招幌前,老朽真想象不出竟有如此鬼斧神工之作!荀爷真乃奇才呀!”
荀旸抬手回礼,自谦几句跟着往铺子里跨去,又想到什么回头喊住小元子:“你这会去赵家下个帖子,说今日我请二公子喝茶。等会你也不必回来在里,稍后我去陶记果品铺子。”
小元子去了。这边鼠药掌柜将荀旸一顿感激,又是端茶又是递水,不知怎样才能表达自己的喜悦。说自打这招幌挂上去,他的嘴角就没下来过,恨不得每日看上一百遍!
荀旸将招幌的高度微微做了调整,这样在街角看过来也是一目了然。又试了下夜间燃灯的效果,见那掌柜的也没甚意见,便告辞出了来。他自己牵了马,慢慢在街上走着,行人比方才更多了些,满目熙攘繁华,他的心底不知为何却有些空落落的。
这时,街边金灿灿的一堆蜜角吸引了荀旸的注意,未及摊主推销,他直接开口买了一些。油纸包着,圆鼓鼓的一小堆蜜角,竟然有些可爱。荀旸拈了一块送进口中,甜的,只是这甜让人心中一堵。
他又想到那日何典训斥自己的表情。对,是训斥。如果自己狡辩几句,那日就会是自己的祭日。直觉告诉荀旸,何典不喜欢自己,甚至可以说是厌恶、憎恨。但林靖不一样,何典提及林靖时,眼神复杂难测,透着愧疚。一根筋的荀旸,其他的情愫看不出来,这愧疚,他懂。
蜷缩在这一身皮囊中,带着此前模模糊糊的记忆碎片,荀旸有时倒很想做一个健忘之人,假装什么也没发生,日子混混沌沌过也挺好。但夜深人静,尤其林靖不在身边的时候 ,那些幽深晦暗的记忆,便会从水底浮出,如碎玻璃般割在自己身上,一刀接一刀,切肤之痛还在其次,那种爱莫能助的无力感,让人几近崩溃。
若能回到过去,见到那个对林郎拳脚相向的人渣荀旸,他真想当场将之手刃而后快。不觉中手中的那包蜜角包装被攥得皱起来。
油纸的声响又将荀旸拉回现实,不切实际的幻想,只会显得自己无能,对当下又何裨益?荀旸自嘲地摇摇头,从皱了的油纸中捡出一块,刚想往口中塞去,却觉手中一空,蜜角被人连包夺了去。
“林郎身负重伤,躺在那将军府中,你却有闲心在这吃糖!荀旸啊荀旸,你真的……”
是赵翼!
荀旸僵硬的嘴角扬了扬,伸手挡开赵翼紧紧揪住自己衣领的手臂,故作轻松地道:“是赵二公子呀!我当是谁,竟然来抢我的糖!正让人请阁下吃茶,谁知你来得这样巧!择店不如撞店,正好这就有一家。走,我请二公子!”
赵翼将皱成一团的蜜角,怼到荀旸手里,甩袖转身,气鼓鼓进了一旁的茶馆:“小二、雅间、两位!”
两人上楼面对面落了座,说不上剑拔弩张,也没有情敌见面该有的刀光剑影。若有,也是那赵翼单方面的飞箭走刀,隔着在桌前忙来忙去的店小二,见缝插针向荀旸投过来。荀旸这次倒是难得的气定神闲,他感觉到了对面那横冲直撞的恨意,像鼓起来的河豚,随时可能朝他爆发,但他此刻不仅不恼不怒,对方越愤怒,他倒越多了几分安心。
待店小二将那茶和几碟点心细细摆好,荀旸掏出一角银子:“小二哥,我们聊些事情,也无需添置其他。”
“好嘞!多谢客官,二位慢用!”店小二眯着眼接过,千恩万谢地去了。
荀旸将那一包皱成一团的蜜角小心翼翼展开,放在桌上,推向赵翼:“二公子试试,甜的。”
“啪——”赵翼一掌拍在桌上,碟盏都跟着震了震:“荀旸,你怎么想的!林郎刚刚重伤醒过来,人还在那躺着,你倒有闲心逛街吃糖,还拉着我在这里喝茶!”
“二公子消息灵通得紧呢!不仅知道林郎受伤了,连他醒过来也知道了。二公子还知道什么,说来听听!”荀旸自己挑了块半碎的蜜角,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这碎了的蜜角,也还是甜的。”
赵翼气得鼻孔微张,在凳子上腾地站起身,俯身向前凑,直接问到荀旸的脸上:“为什么是那何旭将林郎接回了家?你在做什么!你不是号称是林郎的兄长和……夫君吗?怎么?你现在和林郎和离了,人家有家室背景的将军之子要争着抢着上位,你就立马认怂?这看着不像你荀旸的做派啊!”
“哦?在赵二公子眼里,我荀旸是什么做派?”赵翼越急,荀旸越淡定起来,尝了一块海棠糕,并将那碟子也往赵翼跟前推去。
赵翼冷哼一声:“其实我也很看不上你,专横跋扈,恣意妄为,刚愎自用!不过总好过何旭那小子。何旭人虽不坏,但是个不上进的主儿。若是何旭,我宁可是你。林郎跟在你身边,将来也不至于家宅不宁,至少你行为处事上,还算……靠谱。”
“靠谱?这话,怎么听去有几分惺惺相惜的意味?若不是林郎这层关系,或许我与赵二公子可以做朋友?”荀旸笑了两声,忽然换了神色,“二公子熟悉京中之事,克制这何家可有什么家族亲戚在外地?”
赵翼不知荀旸为何有此一问:“皇帝都有几门自穷亲戚呢!何况他天南海北沙场征战的武将世家,五湖四海有亲戚都不足为怪……你想说什么?此前有人提及林郎和那何旭有几分相似……你不会怀疑……”
“茶凉了,喝茶!”荀旸打断对方,将茶推到赵翼跟前,“二公子这想象力,还挺丰富。不过我请二公子来,还有一事。”
荀旸继续说道:“许泽的玻璃铺子马上开起来了,商品也是我栖霞之地的窑上所产。实不相瞒,就是我们弄冰室玻璃的技术和工艺。当然这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师傅教徒儿,总得留点看家本领。只要弄冰室玻璃将看家本领守好,隔一段时间拿出一件,许泽的玻璃铺子根本不是对手。”
“林郎都伤成那样了,你怎么还关心着你的钱袋子!赵某对荀爷的生意经不感兴趣,话不投机,你我没什么好聊的!告辞!”
赵翼拱拱手起身向门口走去,正要开门却听身后荀旸冷静地扔来一句:“若今后林郎独自经营这弄冰室,希望赵二公子能看顾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