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上人那不怒自威的气势,让人不敢造次半分。
荀旸忙跟上前去,在焦急慌乱的情绪中找回该有的沉稳和恭敬:“请何将军安!在下弄冰室玻璃的当家人荀旸。听闻将军将我家林郎带至府上,敢问我家林郎他……怎么样了?
厅上人轻哼一声,声音铿锵有力:“你就是荀旸!你是他什么人?”
对方的眼神让荀旸无地可遁,还带上些莫名的心虚:“我是……我是他的兄长!”
“兄长?”
“……异姓结义兄弟!感念何将军出手,林郎人如何了?我带他回家!”
厅上人眉眼一扫,带着评估和打量,一股凛然之气:“我看不必了吧!他如今这个际遇,难道不是全拜足下所赐?”
荀旸一时怔住,不知该如何接这话,他想分辩两句,又觉得对方说的何尝有错。林郎受伤自己全然不知,其咎难辞!是什么样的委屈能让林郎这样一位最是温文尔雅的人,气到动手打人?冰冻三尺绝非一日之寒,想必那人平日里也没少欺辱林郎,而自己竟然半分也没觉察!荀旸恨自己是个木头,一块愚笨冥顽的木头!
“你可知今日他为何与人起了冲突?”见荀旸哑然,厅上人语气更冷,“哼!看来你是什么都不知!”
荀旸抬眸看了看厅上人。不知为何,对方的这种压迫和强势,虽句句戳心、拳拳到肉,倒让荀旸心中多了几分安定,在某个时刻,荀旸一度觉得两人站在同一立场。
“他今日与人口角,是因为那人笑他曾是……哥儿! ”说到哥儿,何典眉峰紧锁,眼神飞刀,咬牙恨齿得恨不能生吞活剥了眼前这个罪魁祸首。
“是你在他丧母之际,当街羞辱于他,还强行将其带回去,做你的夫郎!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也配!”披甲上阵、刀尖上博功名的何典,向来有泰然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度,奈何提及林靖过往遭遇,手指却止不住地发抖。
当面被别人控诉败家子荀旸的恶性,眼前的荀旸确实也无法反驳,他垂了头,又想到此时林靖不知情况如何,心内更是阵阵绞痛:
“将军提及的此前之事,桩桩不假、件件属实。是荀旸混账,是我对不住林郎。荀旸虽也在改过自新,但现在看来仍远远不够,不然林郎今日也不至于……无论如何,这是我们的家务事。感念何将军今日出手搭救。改日林郎好了,我们定备大礼,再来谢过。我们不多打扰了,我这就带林郎回家!”
何典坐回厅上,风轻云淡来了句:“不必了。他今后就住在我这将军府。”
为何?
为何?何典轻哼了一声,“该你知道的时候,你自会知道。送客!”
荀旸急得有些忘乎所以,伸手要来扯何典的衣袖:“何将军,荀旸不是很明白,林郎是我们荀家人,今日已经很打扰了,为何不让我接林郎回去?”
“我劝阁下莫要在舍下撒野!自行离去是正理。他醒了若想见你,自会有你们再见之时。若不然,我让你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他!老夫说到做到!”
何典面带怒色,挥袖而去。
荀旸还要跟上去,却见何旭从庭廊尽头冲他招手。他往日虽不甚看得惯何旭,今日见了却像抓到根救命稻草。
何旭先给荀旸吃了颗定心丸,说林靖此时暂时无什么大碍,只是需要静养。又提起学堂中怎么就动起手的,其实他也没在跟前,前因后果也是其他人补齐的,反正就是那几个混混逮着林公子落单的时候故意生事。当时只有小六子跟着。小六子被揍得头都肿了!
“那你人呢,你不是整日跟林郎一起么!”
“说来巧了,那日我父亲来拜访孔先生,叫了我一道听训。不然我能让林公子挨打?!”
见荀旸急得满头大汗,何旭语气和缓了一些:“这里是将军府,虽说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宫中的御医也是能请得到的,此时给林靖诊治的就是太医院的孙太医。”
听闻无大碍,太医也在。荀旸心下稍安,只是央求何旭通融下让他带林靖回去。
“荀爷还是回去等信吧。林公子这边有任何事情,我定会第一时间派去告诉你!但你若执意留在府上,逆了我父亲的意,恐怕事情就难办了。”
何旭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父亲像得了个宝贝似的将人带回来。林兄书读得好,父亲觉得奇货可居,现在开始拉拢扶持?将来金榜题名时,在朝堂上也能借点力?
荀旸就更想不通了。
*
林靖身受重伤,又不在自己身边,加上今日将军府中何典莫名其妙的言论,回到铺子中的荀旸,越发焦躁、恍惚,专门派了人候在何府门前,一有林靖的任何消息,立时来报。
向来行事果决、临危不乱的爷,眼下却像换了个人,眼神中透着狠戾和无助。自打跟在荀旸身边,小元子从未没见到这位爷因为什么事情慌过神,也从未想过荀旸会为了什么随时准备孤注一掷。
未免荀旸紧张情绪绷紧到一个临界而真的去破釜沉舟、做出些不理智的举动,小元子第一反应竟然是向林靖求助。让这唯一降得住荀旸的人,来劝劝这位爷。不过这个念头一出,小元子不禁摇头叹了口气,笑自己当真糊涂了,若能找回公子,不就没有当下这档子事了么!
林靖在将军府养伤的这一天一夜,荀旸将自己关在铺子二楼的隔间,想着各种可能及应对办法。
“去将军府抢人?!”
听完眼前爷提出的这个建议,朱三瞪圆了眼睛,几度以为自己会错了意。不过看荀旸满脸严肃、一本正经的样子,又不像开玩笑随口说说。朱三张了张嘴:
“爷,那是将军府!就算何大人眼下是个没有什么实权的散官,那也是世代武将之家,有实打实战场厮杀、守疆卫土的血统在。我们就算把全京城的镖局加起来,想冲到他将军府的二门,都成问题!何况我们铺子里外就这些人,估计门前的抱鼓石还摸到,就被全部拿下了!”
荀旸眼睛布满血丝,嘴角冷冷扯了扯,透着无力感,喃喃自语:“是啊,那可是将军府,将军府……”
荀旸反复琢磨今日何典的话,明知道他话里有话,可一时又看不明白。但可以肯定的是无论怎样软磨硬泡,眼下何府是不会放人。到哪破釜沉舟冲进去抢,又不可行。荀旸双手抱拳,将指关节按得直响。忽然他想到了什么,抬起带着倦意的眼睑看向朱三:
“起冲突的那人,可查清了?”
“爷,查清了。是西门外薛大员外的外甥,仗着家里沾点宫里的关系,横行霸道惯了。不过……今日也确实是公子先动的手,香炉砸的那一下子也不轻,小六子说血糊了半脸。还好小六子现场挡了些拳脚,无奈公子身子弱,没经住几下,就昏过去了……”
“找到人就好办!让小六子按照郎中嘱咐好生休息,派个人专门照顾他。”荀旸给朱三递了个眼神,“三哥应该有些路子吧?”
朱三眼珠转了转,明白荀旸指什么:“爷放心!京郊这一带,交给我朱三!保准利利索索,不着痕迹!”
荀旸点了下头:“注意分寸。别惹下官司。”
小元子端了杯参茶来,他知道荀旸是在强作镇定,公子不在,爷心神岂能安宁:“爷,您都一天一夜没合眼了。所有人都知道公子进了将军府,就算为了自家清誉,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对公子怎么样的,何况还有何公子在府中照看周旋,公子一定没事的。倒是爷自己,这铺子和家中可都指着您撑着。就算为了公子,您也要保重自己啊!若是您这样,公子醒来知道了,岂不是要担心。”
荀旸回了回神,将那参茶几口灌下,捋了捋近期的待办事项:“我无事,铺子中玻璃窗的改造,今日起就交给三哥盯着。院子中的玻璃也正常进行。第一批玻璃招幌进展,尤其陈记果品铺子的荷花酥招幌,尤其要谨慎,有任何问题,随时报我。”
越是在紧张的情绪下,头脑越是要冷静。荀旸一项一项安排着眼下的工作。林靖不在,他不能让两人好不容易经营的事业出现任何纰漏,他要将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等着他的林郎回来。
荀旸回了院子。
家之所以是家,因为有在乎的人在。无事时,荀旸最喜欢在院子里待着,哪怕什么都不做,静静看着日影在院子里慢慢游走。现在他知道,他喜欢的哪是什么院子,若没有院子里与某人的安稳日常,没有那在乎的人定时从学中回来的期待,待在这空荡荡的院落,又有什么意思。
入夜,冷清的床榻,格外陌生。荀旸体格健壮,从不畏寒怕冷,但今日的被衾,寒凉之气却丝丝入骨。荀旸打了个寒颤,连骨缝中都觉透着风。他朝里侧卧,望着空荡荡的另一半,伸手寸寸摸索,试图寻找林靖的形状。
荀旸将那带有林靖气息的枕头,紧紧拥入怀中时,躺在将军府的林靖,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