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云阔是镖局的新人,张得帅知道那大名鼎鼎的太子太傅与这个姓阮的公子有着匪浅的关系,所以在京城时还能憋出几分好脸色,但出了京城的地界,谁又能奈何得了他张得帅呢?
出镖队伍的话语权总归还是在他张得帅手里,于是即使阮云阔说了其中的利害也改变不了张得帅非要从那座山走的想法。
阮云阔一言不发地跟在了队伍的末尾,心里想的全是如果那帮山匪不打算轻易放过他们该怎么办。
这次出镖的队伍不算大,除了见过的姜宏和张得帅,还有张得帅的两个狗腿子牛大力和马小庄之外就只有三个没见过的镖师。
据姜宏所言,那三人的本事一般,若是平日里没有什么事便不会来镖局里。
所以阮云阔从未见过那三人。
再看此时那三人走路的模样,脚步虚浮,根基不稳,不像是练武之人。
或许他们曾经是有本事的,但是如今已经荒废了。
阮云阔心下感叹,广顺镖局或许是真的走到了陌路。
姜宏道,若不是突然来了单子,他这辈子都不好说还会不会见到这些曾经的老伙计。
阮云阔明白,或许曾经他们也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期待执剑走天涯的每一次旅途,但现实的生活已经将他们磋磨的不像样子,慢慢的,他们变成了混迹在人群里最普通不过的一员。
只有一条小路通向那座山,而这条小路也只通向那座山。
许是因此,路上的行人并不多,偶尔与出镖的队伍擦肩而过的人也只是匆匆抬头看上他们一眼便又低下头走自己的路。
微风和煦,阳光明媚,阮云阔心底却藏了道阴霾。
路边不知名的野花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馨香,阮云阔的手抚上了刀柄。
他难得的生出了些负面的情绪。
阮云阔掉在队尾,看着那三个哈欠连天的镖师,心里涌出了一点悲哀。
他开始思考自己想做的事情。
他开始怀疑自己做的是否正确。
他想要做的是守护大乾的百姓,以及为阮家正名。
他想要参军,可招兵的地方却不作为,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于是便听了李老板的话到了镖局应聘。
阮云阔觉得以自己的本事是可以很轻松胜任这件事的,他从没想过会有人看他不顺眼。
他从未想过,有人没由来的就讨厌他。
或许是有原因的,只是他没想到。
出镖的这几天可谓是受尽了张得帅的冷眼,以及其他人的冷嘲热讽,唯有姜宏愿意多和他说几句话。
但他与姜宏都不是爱说话的性子,两人最多的相处便是凑在一处,坐着不说话。
阮云阔知道姜宏是想安慰他,但不知如何开口。
他也想感谢姜宏的照顾,可他只有一句“姜大哥,谢谢你”说的出口。
回想起这些事情,阮云阔有些懊恼。
真不知道话本子里的那些人物是如何做到谈吐得体的,真不知何时他才能学会这样的本事。
姜宏注意到了落在队尾的阮云阔,于是便也慢下了脚步。
与姜宏同在队伍最前面的张得帅注意到了姜宏的动作,嗤笑一声,开口讽刺:“怎么?你要上赶着巴结?”
姜宏皱了皱眉:“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总是与一个小孩儿置气?”
“啧。”张得帅眼里浮现出不耐,“我就是看不惯他怎样?”
姜宏没有理会张得帅,兀自向着阮云阔的方向走了过去。
张得帅的目光却还停留在姜宏的身上。
张得帅清楚自己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所以他就是看不惯阮云阔少年英雄,年纪轻轻就有一身好本事。
他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他的十七八岁。
他自小便拜入师门,凭着一腔热血成了最努力的一个,因为师父说他天赋最差,所以他就需要比别人付出更多的汗水。
一个个无人的黑夜,以及清晨的黎明,在其他人还未睡醒的时候他就已经早早起来开始练武。
他希望自己成为门中翘楚,但师父更多的眼光还是放在了比他更有天赋的师兄和师弟的身上。
每当师父校考他们,即使他做的不错,得到的评价也永远只有一条“仍需努力”。
然后他便听到了师父对他的师兄弟说些“天赋极佳”“做得很好”之类的。
张得帅很羡慕,那个时候就很羡慕。
于是他便更加努力,只为得到师父的肯定。
但是努力到最后他得到了什么呢?
那些一个个被师父夸赞有天赋的师兄师弟一个个离开,说着些什么“学这些武功也吃不到饭”之类的话,一个个散开,去了这天地间的各个角落,做起了别的营生。
只有张得帅还守在他师父身边。
但他的师父却说,没有那些师兄弟,师门算是散了,再也没有东山再起之日了。
张得帅被师父抛弃了。
但他却不想抛弃自己这些年所学的东西,日复一日地练习着自己曾经所学的东西。
后来他来到了广顺镖局,在镖局最兴盛的时期出了一把力,成了牛大力和马小庄最钦佩的人。
张得帅很高兴,高兴终于有了认可自己的人。
但是张得帅又有点难过,难过自己的师父没有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他那些师兄师弟散布天南海北,各自做着自己的营生,但没有一个用到自己身上的本事。
只有张得帅,用着师父交给他的东西在镖局成了一把手。
他想让师父知道,您老人家最不看好的徒弟如今是唯一继承您衣钵的人。
但是当他扬眉吐气想要告诉那老头这件事的时候,他却听到了他师父的死讯。
听人说,他的师父死在了一个寒冬,明明有儿有女,却没有一个孝敬他的。
张得帅兜兜转转来到了一片荒地,找到了他师父的墓碑,将一壶浊酒洒在地上。
他说:“你嘴巴那么硬,活该没人孝敬你。”
他说:“别怪我给你喝浊酒,你也只配这个了。”
他说:“师父,那时候你多看看我就好了。”
他说:“虽然我没什么钱,但是给你养老送终也是足够的。”
他说:“不知道那些你挂在嘴边的师兄师弟有没有回来看过你,你呀,认人不清!”
于是张得帅最讨厌的人就成了有天赋却不努力的人。
他没见过阮云阔手上的茧子,于是便理所当然地认为阮云阔能有现在的本事完全是因为年轻和天赋,于是便讨厌起了阮云阔。
姜宏是他看得上的人,因为姜宏是个肯埋头干的人。
他了解姜宏不是什么趋炎附势的人,所以他不理解姜宏为什么就愿意与阮云阔交好,于是这点疑惑让他对阮云阔的怨恨更深了。
张得帅看着姜宏走到了阮云阔身边,递给了阮云阔一只酒壶。
他眯了眯眼,“啧”了一声,回过了头,看着脚下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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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宏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递给了阮云阔一壶酒。
阮云阔明白姜宏的意思,接过了酒,闷闷地喝上了一口,却没想到这酒却如此的烈,只是一口,就让他呛了起来。
姜宏又拍起了阮云阔的背。
阮云阔憋着声儿,不想让其他人注意到自己这边的动静,但是其他人早已看了过来,不过看了之后又转过了头就是了。
毕竟没人关心他。
阮云阔呛出了眼泪,涨了个满脸通红才缓缓平息。
阮云阔道:“多谢姜大哥。”
姜宏沉默了许久才接住话茬:“怪我,我不知道你不会喝酒。”
这一句话让阮云阔的思绪飘了很远很远。
他是喝过酒的。
和原初一起,和北荒的贺义、凤源欢、计珩、东方秀一起。
那些酒明明比刚刚入喉的酒还要烈上几分,却没有一种能让他呛出眼泪。
在北荒的时候他什么都不用想,只要跟着其他人练武、读兵书,学习排兵布阵就行了,那个时候的他从没想过以后自己究竟要做什么。
仿佛一切的到来都会顺理成章。
但是事实却和想象的不一样。
他成了一个镖师,离军队很遥远很遥远的镖师,李老板那时振振有词,说当镖师可以走南闯北、开拓眼界,说不定还有奇遇。
但是,现实的生活真的会和话本子一样顺利吗?
阮云阔这次不信了。
他想要找个人问一问自己到底该怎么办,但是原初已经和曲溢之离开,连去了哪里他都不知道,他该去问谁这个问题呢?
阮云阔擦了擦眼角呛出的眼泪,一双如秋水剪影一般的眸子泛起了点点涟漪。
其实他心里是有答案的。
但他说不出口。
他想要凭借自己的努力达到与安清黎同样的高度,这样才能成为配得上安清黎的朋友。
可到头来,竟是还要去问他......
正当阮云阔为自己这点心思而羞愧的时候,姜宏却猛地伸出了手拽了他一把,让他避过了一辆飞驰而过的马车。
阮云阔回过神儿,抬起头,与那马车里的一个姑娘有了一段十分短暂的对视。
仅仅不到一息的惊鸿一瞥,却让阮云阔心神动荡,他竟觉得那姑娘美得惊人,似天仙下凡,且不知为何,还带着一点没由来的熟悉感。
阮云阔思索着那转瞬的一逝,脑海中却浮现出了他与安清黎两年前在隐山寺外初遇的那一遭。
他在树上,安清黎在树下,他透过层层叠叠密密匝匝的枝叶对上了那一双猫儿似的眸子。
安清黎似笑非笑的神情似乎就在他的眼前。
阮云阔的喉头滚了两滚,他不再想那个姑娘的眸子了,他的脑海里满是安清黎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