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塔特隆敲了敲门，没有回应。

推开只见房间空空，收拾得一干二净，看不出丝毫有人住过的痕迹。

晨风吹散了几分宿醉的头痛，安娜在阶下跺掉雪，拾起门檐下的报纸，拿出钥匙开门。

屋里很安静，安静得有些冷清。地板冰凉，空气干燥，厨房空空，哪里都空。她打算去一趟城里。她到卧室去找纸笔，列下购物清单，然而提笔困难，大脑迟钝，每列一项，都要花去许多时间。她坚持认为这只是酒精的作用。

风带过来一团废纸，她捡起来，展开看了眼，随手丢进火里。

没有意义。她告诫自己。

门塔特隆少有坐立不安的时候，今天就是个例外。

冬天快要尽了，而她十分怀疑自己能不能等到春来。于她，梦与现实的界限正变得越来越模糊，每一次入睡，苏醒的概率也就越来越小。

然而她忧心的并非是这她早已做好准备迎接的结局，而是安娜。

不，不能这样。门塔特隆思虑道。无论如何，她必须给安娜一个交代，不是昨夜里的含糊不清，这对她们都没有好处。而是清楚、彻底的了断。

可是，她扪心自问，她真的能狠下心吗？

门塔特隆扶额轻叹。这个问题没有意义，从她决定向安娜隐瞒真相时，就注定了她们之间必然会产生隔阂。

她只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安娜对她不愿回答的问题，从不会纠缠。而正因为她的包容，反倒使她心生侥幸。或许她们能够一直这样下去，直到噩梦前来结束一切。

可是，即便安娜不提，她也明白，一次又一次的闭口不谈，同时也代表着裂痕的一次又一次扩大。一方有所隐瞒，而一方心知肚明，她们不可能就这样和平相处下去。

这样也好。门塔特隆心想。这样她就不会被独处时的谴责感折磨。

她留恋木屋的一陈一设，她贪恋安娜的气息。可是每当夜深人静，她又回到孤身一人的状态，总有个声音在问她，在做出那些事以后，她怎么配拥有此等安逸的生活？

门塔特隆不厌其烦来回踱着，忍不住编造无数个可以装作无事发生的理由，又被她自己否决。最后她不得不一遍遍告诉自己，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只会造成更多伤害。

当她抬起头，天已全黑，夜色沉沉，今晚看不见一丝月光。

她一咬牙，落荒而逃般出了门，生怕再晚一些，好不容易抓住的决心又会溜走。

提灯徒劳照亮一小片黑暗，化不尽这浓墨般的夜色。灰色小路踏上去咯吱咯吱响，她听见灌木丛的枯枝被积雪压断。

她希望路很长，永远走不完。可是道路平坦，顺畅无阻。她很快望见了木屋的红顶，被光秃的枝桠割成碎片。

刀剑临身她未曾怕过，而今她却怕见一个小她许多的女孩。她徘徊一阵，还是打开了栅栏小门。

她敲响房门，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行到门前，忽地停了。

“安娜，是我。”她竭力使自己的语气平静，听起来莫名像是别人的声音，“我知道你不愿见我，这样也好，我怕见了你，再没有开口的勇气。

“我明白，你怨我的隐瞒，可是……算了，我再解释，也像是给自己找理由。

“安娜，遇见你是我从未预料到的事。但我很庆幸，还会有比我更幸运的人吗？”她笑了，“可是，我是不配拥有这些的。”

她沉默了一阵，深呼吸道：

“安娜，我对你，从来……”她哽了哽，“从来都没有超出友情以外的感情。我对你，不过是长辈对晚辈的关照罢了。

“你还年轻，只是错把对于长辈的依赖当成了喜欢。你的路还长，迟早会遇到合适的人，遇到一个能让你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喜欢的人。

“所以，别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了。这不值得，也不会得到任何回应。”

说罢，她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不得不扶着门柱，花了半晌时间找回自己来时的力气。

“我该走了，”一开口，声音里的冷淡连她自己也感到诧异，“再见了，安娜·奥涅茨。”

她转过身，抬手拨去门前的冰棱，头也不回地离开。

安娜次日醒来，眼睛干得难受。她呆了一阵，思绪万千，却全都模模糊糊，抓不着尾巴。她应该去整理床铺，她应该去换好衣服，她应该她应该去洗漱，她应该去吃饭。但她什么也不想做，干脆躺回床上赖到中午。

门塔特隆从臂弯里抬起头，酒精还在脑子里横冲直撞。她花了些时间，确认自己仍然身处现实世界。

她拉了铃，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还有些事她没有完成。

安娜从卡尔德拉回来，在家门口驻足。她抱着一袋子食物，伸出来的长棍面包顶到她的下巴。

打林荫道方向传来车轮滚滚的动静，她下意识回头，一着急面包棍戳到了脸上。

幸而现在是冬天，文茨皮尔光得好似赌徒的钱包，能让她看清过客并非是她熟悉的那个人。

一辆车轮几乎和车厢差不多高的马车，在平地上也颠个不停。一只留着长指甲的手，从窗口伸出来，弹掉烟灰。

那是谁。安娜想。算了，关我什么事。

她找到乌鲁斯基的铃铛，锁进抽屉。人家既已说得清清楚楚，她又何必去热脸贴冷屁股。

一周后，文茨皮尔已见得些许绿意。

来人摘下帽子，长指甲嵌进呢料。他自称为事务所的公证人，交给她一纸公文，连带解释着，列弗科维奇公爵是如何将这笔年金转给了她。

安娜忍住怒气，客客气气招待了他。待公证人离开以后，她就差直接把挡路的大门踹了开。

血液直往上涌，有生以来她还是头一回如此生气。怒火加快了时间感，回过神来她已站在了庄园门前。

她不是自己想停下的，而是有什么东西挡住了她的去路。她试抬起一根手指，往前戳了戳。果不其然，又同刚刚一样，被外力推了回去。

怎么回事？她转而观察庄园内部的情况。以往这个时候，多半能见到几个园丁在平野上打理草坪，但现在，一个人影也没有。

一种极度不详的预感席卷全身。安娜的怒意全失，仅剩下当头一棒般的无措。

她任由两条腿把她拖走，忘了自己是怎么来到这儿的。

这是紫藤花吗？她举目四顾。瑞尔博斯哪来的紫藤？

花架下，一位老者身着白袍，背靠长椅，面目被朦胧的金光笼罩。他有着和门塔特隆相似的、令人心安的气质。

地面犹如纯净的水面，踏上去绽出圈圈波纹。他向安娜招招手，示意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安娜，”他道出她的名字，安娜竟不觉得意外，“世界由何而来？”

明明不认得他，她却生不出丝毫戒备与陌生。她答道：

“在起初，二神分离天地，划分昼夜，汇水为海，以土为陆，安置星宿，裁定四季，创造万物。最后，索特尔对自己的弟弟——西菲尔说：‘让我们照我们的肖像，按我们的模样造人，叫他管理海中的鱼、天空的飞鸟、牲畜、各种野兽、在地上爬行的各种爬虫。’

“祂们各分己血造人，西菲尔将魔法作为礼物，赠与他们。由是人类诞生，足迹遍布海陆。”

他问：“那么，二神为何分道扬镳？”

“西菲尔嫉妒人类对索特尔的崇拜，完全忽略了祂——这世间的另一位神明。祂模仿索特尔以己血创造十……二使徒的举动，同样以己血创造魔兽。

“自嫉恨中诞生的怪物冲击人类文明，索特尔不忍生灵涂炭，以两败俱伤的代价，将西菲尔驱逐，自身也陷入未知尽头的沉眠。”

老人笑而颔首道：“不错。只一点，使徒并非十二人，而是十三人。我想你已经猜到了。”

“猜到了，只是不敢确定。”

“现在你可以确信了。然而为何在所有记载中，都认为使徒只有十二人呢？”

“她……”安娜回想起伊万临别时的话语，“她认为她比不上他们。”

“我从来不这么认为。”他说，“你看，圣人之所以成为圣人，除开他们身上后无来者的功绩以外，往往还因为他们自身人格的完美无瑕。

“但是，即便是我，也认为他们完美得有些过了头。没有私欲，没有爱好，没有喜恶，一切的行动，都基于纯粹的理性。

“他们当中，有自认使命完成以后，便抛弃所得到的一切，以及爱他的所有人，自愿选择回归本源之人。有居于万人之上，只需伸手就可取得最高宝座，然而却无动于衷，只因认为这种行为没有除私人利益之外的好处之人。

“但这也实在不能怨他们。有人说神创造他们，不过是把他们当作工具，为的是引领祂真正的孩子。它这话说的不错。

“那第十三人，便是神在反思以后的造物。她不像她的兄姊一般，无情无欲。用你们的话来说，就是她更有人情味。

“可或许正因为此，她会受到感情的影响，面临抉择，很难做出正确但冷酷的决定。”

安娜说：“难怪，她会自认不如她的兄姊。”

“这绝不是坏事。”他接道，“神在创造他们时，也给他们一份礼物。那就是他们可以自愿选择死亡，或是长久的停留于人世。

“前十二人都已离开，为何门塔特隆·列弗科维奇依然在这儿？”

安娜思考道：“她爱这里。她喜欢瑞尔博斯的一草一木。她不舍得离开。”

“所以啊，她之所以甘愿入梦，只因为她的负罪感大过了这些感情。”

“你怎么这么清楚？”安娜大胆发问。

他笑道，语气中满是自豪。

“她是门塔特隆·列弗科维奇，我的女儿。除了她自己，绝没有人困得住她。”

虽说她已隐隐约约察觉了祂的身份，但真到了坦白的时候，要说她一点都不震惊那是假话。

“那我能做些什么呢？”

“你要做的，是看清真相。”祂说，“我如今的力量过于虚弱，不足以进入门塔特隆被裹挟在诅咒中的梦境。只能靠你了。

“血是沟通的桥梁，梦是过去的载体。岁月失语，惟石能言。它们没有意识，反而能不掺杂任何主观的记录一切。找到它们，然后看清一切。”

索特尔的声音渐行渐远，紫藤花雨纷飞霏霏。

安娜从梦中惊醒，发觉自己身处熟悉的卧室。

她抬起手，掌心凭空多了一根血坠，在月光下散发着暗红的光芒。

那不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