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初年的冬日，厚雪覆盖了整个许川。
余家是许川的大氏族，掌管着上千亩的土地，曾因襄王有功而获许川郡王亲赐“许川世家”的匾额。
饶是外头寒冬腊月，但屋内烧着银丝碳的炉子还是将整个大堂烘得暖乎乎的，安逸高坐着的余老爷逗弄着怀里的奶娃娃，“瑞雪兆丰年，来年定会有个好收成，咱们起儿说是不是啊。”
怀里的余起咯咯咯地笑着，连带着脖颈上挂着的平安锁上的银铃也叮当作响，她伸出圆滚的手探起身子，想去抓余老爷袄子上的金丝镶边。
“真是小坏蛋啊。”余老爷撩起胡子，用粗糙肿胀的手指弹了一下她的脸蛋。
“阿爷坏，我要哥哥抱。”余起在他的怀中挣扎起来，委屈地挤出几滴眼泪。
“好，哥哥抱哥哥抱。”余老爷疼惜地将怀中的奶娃娃交于了下座的青年。
余越双手接过余起，又含了坏心思地捏了捏她小小的鼻子，转头看向余老爷。
“近日郡王解了宵禁，孩儿带阿起去看看如何，这小家伙前些日子朝着要去看花灯呢。”
“你们便去罢，虽说解了宵禁，但别迟了回来。”余老爷咳嗽了几声，下堂立刻就有婢女端来安神的香片与痰盂。
得到应允后，余越便将余起放下，伸出藏在毛边披风下的右手，用戴着扳指的拇指勾着她圆乎乎的手。
“越哥，你可别就这么带阿起走。”从里堂出来的乳娘笑眯眯地叫住了已经站在堂外的青年，拿着一顶雪白毛边的虎头帽，仔细地替奶娃戴好后，才满意地退下。
余越有些懊恼地摸了一把余起毛茸茸的脑袋，“怪我，太粗心了。”
他弯下腰，又替余起整理着腰间的圆形小香囊。
“哥哥 ，走......”余起显然是迫不及待了，身体前倾，费力地拉着余越的拇指。
一片雪花飘落在她的鼻尖，小小软软的舌头费劲地想要伸出去舔舐干净。
“小傻瓜，别这么舔，哥哥给你擦。”
余越从袖中抽出一块小帕子，呵气暖了暖后，用拇指捏着一小角细细擦着余起的鼻子。
“咯咯......好痒。”余起似是被擦得痒了，小脸一个劲朝旁边躲。
“好了。”
余越撩起月白色袍子的下摆，站起身，又牵起她的手，抱怨道:“余起你这个小没良心的，哥哥我好心帮你擦，你怎还往旁边躲呢。”
余府就建在离大道的不远处，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走到了市集。
“哥哥，看，花灯。”余起抽开了被牵住的小手，兴冲冲地钻进人群中。
“哎，你慢点，哥哥找不到你了。”余越无奈地叹气。
纸扎的各式花灯被高高挂在竹制的长干上，星星点点的火光映照在天际。街边叫卖之声不觉于耳，结冰的内河里有不少熙攘的人群踩着冰刀嬉戏。
“哥哥。”看得正起兴的余起回头想要找余越，却抓了个空。
她的身后皆是陌生之人，再无余越的身影。
“哥哥，你在哪？”余起一边又一边地呼喊着兄长的名字，却始终没有回应，渐渐的，她的声音里染上了哭腔。
汹涌的人潮很快将小个子的她吞没，余起被挤压的有些头晕目眩。
突然间，一只粗糙的大手从人潮的缝隙中伸出，捂住了她的嘴巴。
“呜......”余起拼命地挣扎，但她哪是身后男人的对手，不一会就因呼吸不畅而晕了过去。
待到她再次醒来时，身上原本光鲜亮丽的袍子上已然尽是泥水。
她抬起头，目之所及尽是破败不堪的陌生场景，余起强忍着内心的恐惧，挣扎着用手撑起身体，拖着撕裂的下裳，朝着大门的方向走去。
木门并没有紧闭，而是留着一条两指宽的缝隙，她小心翼翼地凑上去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时，一只布满猩红血丝的浑浊眼珠直勾勾对准了她。
啊——余起被吓得跌坐在原地，刹那间，木门被人拉开，刺眼的白光令她睁不开眼睛。
“安源，躲在这，不要跑，我会带你回家。”
安源是余起的乳名，而这是管家徐玄的声音。
此时的徐玄已经无法用狼狈来形容了，身上的袍子婆婆烂烂，往日总是梳得平整的发髻此时沾染着泥土与灰尘，满脸深褐色的血迹令他看起来面目可憎。
“徐叔，怎么了......”余起的话还没说完，就再次被捂住了嘴，不同的是，徐玄的手是圆润的。
“乖，往城门的方向跑，快。”
徐玄的身后，一名黑衣男子手持长刀，面无表情地朝这边走来。
已然是无处可退的境遇。
“我杀了你们这群畜生。”
徐玄冲了上去，用手握住了黑衣人的刀刃，狠狠咬住了黑布包裹的手腕。
黑衣人没料到此人身受重伤，临死前却还能反扑，防备不及，被他连带着衣物硬生生撕扯下手背的皮肉。
黑衣人反手一摔，一拳打在徐玄的肚子上。
“你们这些畜生......呃啊......”徐玄大口大口地朝外呕血，但他的话还没说完，那柄长刀已经直直贯穿了他的胸口。
临死前，徐玄仍挣扎地爬过来，企图用身体堵住那扇门。
而黑衣人随意地一脚踢开徐玄软塌的身体，双手推开门，看见了害怕得蜷缩在墙角的余起。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她用披风紧紧裹着身子，双目失神地不停重复着这四个字。
黑衣人举起了手中的长刀。
但其凝视良久后，长刀终究没有落下。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余起一眼，伸出一只手指刮去了余起眼角因惊恐而滴下的泪。
余起看到了他被徐玄撕扯碎裂的衣服下，沁着血珠的皮肤。
而那上面有着一圈层叠的黑色刺青。
“九，情况如何。”门外传来了其他人的询问声。
“目标未找到。”黑衣人朝门外大声应答后，收刀入鞘，临走前不忘关上大门。
而当余起在冰天雪地里爬行了数日后，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她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余府的大门，却看到了此生难忘的残酷景象。
木质的门柱上布满了横七竖八的刀痕，浓稠的暗红色液体淌在青石的阶梯上，沿着缝隙缓缓渗入积雪里。
余越的头颅半埋在烂泥地的土坑，脸上有着不计其数的伤痕。
穿着金丝镶边袄子的无头尸体被抛弃在水池里，颈部流出的血液已然干涸。
余府上下七十几口人除了她以外无一幸免。
此后，余起独自一人乞讨为生。
但她那般世家出身的相貌与气质，失去了家族的庇佑，又怎能不被外头的男人们觊觎。
在她十三岁那年，余起趁压在身上的男人分身之际，抽出身下藏匿已久的菜刀，砍断了他的喉咙。
如同泉涌的鲜血喷洒在了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那一日，余起也彻底死了。
后来，机缘巧合下，她成了何焕生手下的一员，而当郡守询问起她的名字时，余起并没有再提起那个象征着耻辱与罪恶的名字。
她对着何焕生行了一个连余老爷都未受过的大礼，三叩九拜。
直到额头上渗出的血染红抹额，余起才重新起身，眼神里已再无生气。
“回大人，在下名为梦川，可唤为余梦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