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有所发现,心中的激动也只一瞬复又为阴云笼罩。从悬崖上摔下,再遇山洪冲刷,生机渺茫,恐怕尸骨无存。
山溪绵长,绕巫山、汇凤江,直入苗疆腹地。人多不便,江晚吟打发了精骑回去,同十二暗卫一道,沿着溪涧找寻。
苗疆世代隐于巫山云雾中,好银饰、善蛊虫,境内极少被人涉足。即便南明自建立以来统辖南疆三百年,也不曾在此设官开府。苗疆人不论朝代更迭,只尊苗王圣女,不外张侵略,也不俯首称臣。
微雨绵绵不绝,脚下泥泞难走,一行人披着蓑衣,没入了烟蒙细雨中。天已近黑,前方到了一处寨子,地势复杂夜间行走多有危险,便决定在此逗留一晚。暗卫隐去,江晚吟三人小心的进了寨子。
苗疆人不似外界传言那般冷漠,反倒待客热情。阿婆给她们倒了杯姜茶驱寒,山里的雨冰凉入骨,淋久了容易病了身子。听收留她们的阿婆讲述,她带着个孙子、孙女,孩子的阿爸阿妈进山去了再没回来。
门外响起一阵清脆的银铃声,阿婆的小孙女兴冲冲的跑了出去,“阿喏回来了。”
帘子缓缓掀开,众人循声望去,阿妮牵着苗疆阿婆的孙子进来。他身着一袭红衣,头上扎着马尾,落下的部分编成辫子末端坠根红丝带。额前系着银制环扣,颈间挂着纯银项圈。右耳垂下银白色流苏,甚至手腕上也带着银晃晃的镯子。脚踝处系着银铃,方才的铃声便是从这响起。
“阿么,今日来客人啦。”少年放下手中的油伞,将背上的竹篓交给她,里面零零散散放着几株刚采来的草药。
“从中原来的,雨下大了,在吾家借宿哩。”阿婆慈祥地接过竹篓,有些心疼道,“蛮蛮身子才好,不敢去太远哩。”
少年拍了拍胸,又转身让她瞧瞧,“阿么莫要担心,好着哩。”
这便是阿婆和她们提过的孙子杨广白,他回眸朝这边打了个招呼,便进屋换衣服去了,想必是上山采药时淋湿了。
江晚吟手紧紧握着那杯姜茶,几欲站起,终究被碧秋按住。天底下竟会有如此凑巧之事,那少年和钟楚怀长得一模一样,可言行举止却截然相反。钟楚怀不会露出这样活蹦乱跳、天真无邪的笑容。如果是同一个人,那他为何要装作素未平生的样子。
她转头看向千俞,千俞眉头紧锁,显然也是困惑不已。要找的人就在眼前,可又好像不是。
与其胡乱猜测,不如直接求证。“阿么,你这阿郎俊俏得很,今年贵庚啊?”
阿婆得意自己的孙子,听见有人夸赞,自然心头高兴,“阿喏今年二十喽,在阿么苗疆这老大不小了,正要给他说亲哩。”
钟楚怀二十二,阿婆的孙子才二十,年纪对不上。江晚吟还不死心,又开口问道,“阿婆宽心,阿郎这模样,女子都要被他迷倒。不过我看阿郎倒有些像我们中原人哩。”
苗疆阿婆神色一滞,里间少年换好了衣裳出来,“阿么,你们聊什么呢?”
“没什么,和客人随便唠唠。”阿婆端着做好的饭菜过来,“快来吃饭吧,阿妮,阿妮。”她朝里面喊了几声,小孙女有些怕生,躲在少年身后,吃饭时偷偷打量着这些外人。
阿婆家祖孙三人只有三间房,晚上便让阿妮同她一起睡,江晚吟和碧秋睡一间,千俞和少年一间。
碧秋悄悄拉过千俞,小声道,“晚上你趁他睡着了,细细观察一番,同你主子待了那么久,总该能看出点什么罢。”
“我尽力……”千俞勉强的点了点头,实在是赶鸭子上架——强人所难。他虽然跟着钟楚怀有些时日,但自家主子向来威压十足,他也不敢正面打量,更别说一起睡觉了。这要真是主子,回去够他吹嘘一辈子的了。他猛地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一点,怎么净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好好睡觉,不对,观察!
夜间,听着枕边人呼吸逐渐平稳,他借着月光,侧头打量着旁边。要说这容貌、这身段,不是钟楚怀,他打死都不信,可主子今天好像真的不认识他们。他大着胆子一只手支起头,左看右看越看越像。
旁边忽然翻了个身,身子正对着他这边,吓得他屏息凝视,半天不敢动弹。见对面睡得沉稳,才稍稍放下心来,这下倒是看得更仔细了。透过敞开的胸襟,千俞发现他胸口处隐隐有些淤青,便小心拨开中衣,这淤青直延伸到腹部,令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如此大范围的血淤,此人必然受过重伤。白日见他神色如常,不觉有异,如今细细想来,那阿婆也说过阿郎身子才刚好,这苗疆真是神奇!
南疆的雨季说来就来,阴雨连绵不绝,正好给了她们理由继续待在寨子里。江晚吟觉得少年的举止并不像是装的,同她们一块闲谈是也很自然。倒是那阿婆,自那日她提起阿郎像中原人,就有些刻意回避这些话题,总像是在隐瞒什么。
她让千俞和碧秋去寨子里别的人家拜访,看看能不能打探出有用的消息。整个寨子并不大,属于苗寨的一个分部,传闻苗疆以蛊术服人,苗王手下有九大蛊师,寨主便是其中之一。已过五旬的年纪,留着一把花白胡子,待人和蔼,寨子里的村民都很信服。
江晚吟留在家中,帮着阿婆收拾屋子、盥洗衣物、烘干药材。这些事情她起初并不会,但跟着阿婆有样学样,上手很快。
阿妮跟她也渐渐熟络,不再胆小害怕。她发现这个小女孩其实长得好看,一双含情眼扑棱扑棱的,就是头发不怎么合适。江晚吟拿过牛角梳,帮她重新装扮了头发,又取下自己的钗子,给她笏上。阿妮照了照铜镜,又跑过去叫阿婆看,脸上是掩不住的欢笑。
正巧千俞和碧秋两人回来,江晚吟放下手中的梳子,看了眼那头的祖孙二人,才低声问道,“可探到什么?”
碧秋点了点头,从头到尾将事情说了。阿婆确实有个孙子,好几年前就丢了。寨子里的人都帮忙去找,说来也奇怪,十七八岁的年轻小伙,硬是没留下半点消息。阿婆差点哭瞎了眼睛,在床上病了好几个月。许是不忍心看阿妮几岁的孩子一个人活着,硬是熬了下来。
“就在半个月前,阿婆背回来一个人,奄奄一息浑身是伤。阿婆说山神怜悯,用大水把她家阿郎送回来了。”千俞喝了口茶,继续说道,“寨子里的人都去看了,确实有几分像阿郎。毕竟过去好些年头了,谁也记不真切,应该是像的。”
“半个月前?”江晚吟疑惑地问,那不正好是她们在赤枭族遇险的时候么。
“没错,正是半个月前,我俩找了好几个村民聊,都说是半个月前。”碧秋接过话来,目光隐晦的望着她,“阿郎伤得很重,阿婆找的寨主医治的他,醒来后好像很多事都记不得了。阿婆轻易不让他干活,担心得紧。”
千俞想起他身上的伤,嘴唇动了动,“阿郎身上还有大片的淤伤,我昨晚睡觉的时候看见的。”
江晚吟默然不语,受伤,坠崖,大水,被救,这些线索衔接在一起,真相明明就在眼前,阿郎与钟楚怀是同一个人。可冥冥之中还缺了一环,如果他们是同一个人,钟楚怀为什么认不得她了?是因为重伤失忆吗?那为何又能记得阿郎的事情,举止神态都成了阿郎的模样?这些困惑遮挡在真相前面,就像是断开的锁链,找不到中间那个关键的铁扣。
“要不咱们直接问问阿婆吧,我感觉阿婆是知道的,但她不愿说。”碧秋握了握她的手,试图替她分担一些痛苦。
“姐姐,你们在聊什么?”阿妮蹦蹦跳跳的跑过来,滴溜着乌黑的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其实是想让人夸她的头发好看,小女孩的心思,总是特别单纯。
“阿妮今天打扮得真好看。”碧秋两眼弯起,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谁给你梳的头呀?”
阿妮指了指江晚吟,仰了仰头,“是姐姐。”
碧秋笑意更深了,“姐姐好不好呀?”
“好。”小孩子天真无邪,只会直白地表达心中的喜好。
“那阿妮觉得,姐姐和阿喏在一起般配吗?”碧秋继续引导,不顾江晚吟递过来的神色,也许从小孩子口中能得到些真话来。
“阿喏是天底下最好的阿喏,姐姐也很好。”小女孩忽然低下头,眼眶微红,“阿妮好多年没见到阿喏了,阿妮有好多话想和阿喏说。虽然阿妮会流血,但阿妮不怕疼,阿妮不要阿喏再走了。”
流血?众人脸上都浮现出一丝惊讶,听不懂话里的意思。为什么阿郎不走,阿妮就要流血?碧秋待要追问,少年外出回来了。
“阿妮,阿喏回来喽。”少年笑容清朗,张开手抱住了跑过来的妹妹。
作者有话要说:阿么:奶奶
阿喏:哥哥
阿妮:妹妹
蛮蛮:孙子
称呼全系胡诌,请勿考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