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楚怀拿出帕子擦了擦手,漫不经心似的,“李家公子那日你也瞧见了,看着脾气不大好,这可比潘予安那般心机深沉之人好接近多了。”
江晚吟想起了什么,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你让千俞去了?”怪不得这几日没见到,碧秋还在她耳边念叨过几次,她当时也没在意。现在细细一想,钟楚怀肯定是给他派活了。
对面莞尔一笑,算是默认。千俞早在前几日就被他安排着去李牧野身边,凭借他的本事,待在身边不成问题。
千俞领了命混进李府做了杂役,李牧野无意间发现他身手矫健、为人机敏,便把他调至身边充当随从护卫。他本就长着一张俊脸,加之做事用心,很容易取得主子喜欢。
这日李家父子屏退下人在屋内密谈,门外只远远地站了两个侍从。千俞在暗卫时专门受过听记的训练,即便隔着几丈开外,也能依稀听见人声。
房间里光线晦暗不明、熏香缭绕,李知屹坐在正中,微眯着眼,半张脸笼在阴翳里。“家里最近的生意怎样了?”
“庄上的银子手底下人都在收。”李牧野束手立在下侧,隐去了在外的张狂气焰,“有几个贱骨头,借了银子还不上,哭爹喊娘的,待儿子去收拾一顿,父亲不必担心。”
“别闹出人命就行。”李知屹并不在乎贱民的死活,既然敢借李家的高利贷,就算扒层皮也得还。他扭动一下脖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转而想起另一件事来,“如今我不在位置上,账要做得更仔细些。”
“父亲放心,儿子知道的。”李牧野既管着家里走茶卖货的账,又管府上兼并百姓的田地,每年税赋摊派上缴,都有两套账本。从他十六岁就开始执掌,如今早已是熟能生巧得心应手。“只是……”他看了看上座,欲言又止。
李知屹睁开眼睛,坐直了身子,即便没有官服在身,也透出一股锐利。“你想说潘家?”
李牧野点了点头,“潘家近来借机打压咱们,衙门也卡得严,好些生意不好做。”他想起上回两人龃龉,搁以前潘予安怎么敢同他明着叫板。
“爹,潘家构陷咱们的事情,就这么算了?”他不甘心,当惯了江陵城的大少,怎么肯再做老二。
“他们下手狠,那沙洲知县都让他们灭了口。”李知屹平静地叙述,人命在他眼里起不了波澜,“不过这事肯定不会就这么翻篇,咱们李家也不是软柿子。为父已经找到了人证,剩下的已经派人去搜集了,让他们先高兴一阵罢。”他磕了磕烟杆,倒出里面的残灰,重新装填上烟叶,吞云吐雾,更加看不清脸庞。
“父亲英明。”李牧野凑近一步,从袖中取出一份回执,呈给他看,“京中的银铺来信了,款子已经打过去,朝廷那位答应只要咱们查实潘家的证据,就帮咱们美言几句,到时候官复原职应当问题不大。”
“这事你须得谨慎办好,那位要多少都不可吝啬,花出去的以后从那些贱民身上都赚得回来。”烟雾里的人声音低沉,散发出几分冷厉。
“是。”他摩挲着指腹,看着袖口上落了一点污渍,不自觉间微蹙了眉头,伸手掸了掸。京官胃口真大啊,十万两白银就像是打个轻响,后续还要往里填。外界都道李家几代从商家底殷实,但账本在他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些年上下打点银子流水般花出去。李知屹这个知府一大半是花钱砸出来的,在位时账上进项多,花费也多,如今又是一笔巨额负担。
但这些他都没有说,从小耳濡目染,他深谙一个道理:官商相佐,有权才有钱。他拢了拢衣袖,轻声道,“父亲,儿子带人先去收租了。”
李知屹挥了挥手,示意知道了,眼睛却没有看他,悠然地靠着椅背,烟草的气息吸入肺腑,百转千回又从鼻翼呼出。
外面日头真暖,李牧野从屋里出来,猛地吸进一口春意,这是万物生长夹杂了阳光照拂的滋味。家丁们轻车熟路替他驾好马车,出了东辰门三十里往外,荡开千亩良田。布艺农夫插秧农耕,内子孩童箪食壶浆。
这片土地全都姓李,田契躺在箱底满满当当,上面按着变卖租佃的红印。这些人都是在为李家耕种,每年要交高额的税粮,他们是自由的,大可以不租田地;他们又是最不自由的,不租就会饿死。所以农户们每年拼命劳作也还不清租金,利滚利成了催命的雪球,田地典当了出去,自由贩给了别人,他们是人,他们又是狗。
“公子,您来了。”最靠近田埂边的农户朝他打了个招呼,充满沟壑的脸庞极力挤出讨好的笑来。
李牧野挑起车帘一角,毫无表情地看着无数弯腰的身影,“丁四呢?”
旮旯里急急忙忙跑出来个佝偻男人,四肢枯瘦如柴,挽起的裤腿还沾着些泥水,低头哈腰的凑在马车前,“公子,您找我?”
“找你。”李牧野抖了抖手里的账本,目光停留在上面十两欠银上,“拖了一个月了,打算什么时候还?每天可都算着利息呢。”他没有抬头,语气冷漠得掩盖了春日的暖意。
天还未真正热起来,男人的额头却已急得冒出豆大的汗珠,他动了动嘴唇,试图打动面前这人根本不存在的善心。“公子,家里人前些日子生了病,现在还躺在床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卖了,就剩春耕的种粮。”他顿了顿,嘴唇干裂得难受,“公子,您行行好,等今年粮食收了,小人肯定会还的。”
“要等秋收啊。”李牧野抬了抬眼皮,似问非问地轻声道,“那十两可就翻几番了,你还得起吗?”
轻飘飘的言语落在他耳朵里,便重如千钧。“公子,求您发发善心,可怜可怜我们罢。”男人颤巍巍的跪了下来,不顾地上石子刺破了膝盖,满眶的浊泪打转最终沿着眼角的沟壑爬下。
“爹爹,吃饭了。”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不及人腰高的女孩提着个篮子小跑过来。懵懂地看着这个场景,不知发生了什么。
李牧野瞟了一眼篮子里的那碗清汤寡水,上面浮着几根野菜,“本公子虽不像潘予安那般沉迷美色”,他的目光落在那小女孩身上,“但我们李家也不是开慈善的,你要是还不起这钱,便拿你这女儿抵了罢。”
男人慌忙将女孩护在身后,试图用他单薄的身躯挡住即将来临的厄运。女儿才六岁,要是被人带走,大抵会被卖进窑子,她还那么小。他抹了一把眼泪,“公子,饶了小女吧,我给您当牛做马成吗?这辈子还不清,下辈子我继续还。”
李牧野不想同他理会,给手下使了个眼神。下人拥上去作势就要抓那女孩,男人惊恐地拽着她,枯瘦的身体力量暴起,推搡间那碗清汤打翻在地。
“爹爹,洒了,洒了。”女孩吓得大哭,想去拿起那碗,又被两边扯得生疼。
拉扯一会儿,家丁担心主子怪罪,霎时凶相毕露,对男人拳打脚踢,抄手搂起小女孩就走。男人被踹中心窝,登时口鼻出血,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他死死地盯着马车渐行渐远,手指在地上扣出坑来。
田里劳作的其他佃户低头噤声,不敢多管闲事,都怕引火烧身。直到人走远了,才有人过来扶一把。
男人本就饿得面黄肌瘦,挨了顿毒打,回去后身子就撑不下去了,止不住地咳血。夫妻两人凄惨得卧在床上,孩子没了,家里唯一的劳力也垮了,他们熬不过这个春天。
丁四夫妇的死讯传来时,李牧野也记着从怡红楼老鸨那收的银子,那丫头模样尚可,还倒赚了十两,这笔买卖不亏。他抬了抬手指,吩咐道,“租给丁四家的田转出去,还能再收份田租。”这样的事情他见得多了,穷人生来就是让他们李家使唤的,贱命不值钱。
千俞趁着空当,回来同钟楚怀汇报消息。钟楚怀没有作声,他以为没有听清,又说了一遍。至到钟楚怀摆摆手,他才停顿下来。
“主子,下步属下该怎么做?”他最初就是按照一件杀器培养的,隐藏在他清秀的外表下。若是钟楚怀下令动手了解了那几个为富不仁的东西,他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可钟楚怀现在不会这样做,也许是为着成全那人的心思,他选择了更磊落的手段。“拿到证物,等我消息。”钟楚怀望了望窗外的月色,一弦弯钩映在天上,算算日子也该到了。
碧秋经过房间叩了叩门,问道,“做了酸梅汤,公子喝不喝?”江晚吟对他的态度有所和缓,碧秋也就不那么生分了。
千俞过来开了门,有几日没拌嘴也不知开口说什么,便随口扯了句,“怎么想起做这玩意,酸不溜秋的。”
“姐姐近来嘴里没味,总想吃些酸的,我顺道问问公子。”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碧秋也不呛他,实打实的同他交待明白。
“哦,这样。”千俞品味着这句话,在脑子里转了一转,操他娘的!这不就是……他缓慢的转过头偷看钟楚怀,那张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