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楚怀读懂他的眼神,微微一笑,“我知方兄心中多有疑虑,容我慢慢道来。”他自顾自地给自己斟了杯茶水,淡雅自如。
“语溪姑娘的事,在下略有耳闻。忠贞不渝令人动容,可惜红颜薄命。”他抬起头来,正色道,“在下初至江陵,屡屡听闻恶霸横行,语溪姑娘的惨遇,不过是这浮华下的一个缩影。”
“方兄,敢不敢叫这江陵变个天?”
方予宁后靠了椅背,神色肃然,“你是何人?”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事我们的目标一致。”钟楚怀拨了拨茶盖,唇角弧度渐起,“不过我可以告诉二公子的是,我从国都而来。”
一句话便足以让在座两人再次惊愕,方予宁丝毫不怀疑所听有假,因为他的气势根本不可能属于任何一个宵小,那是顶上的人物才能散发出来的。
“你同潘家有仇?”方予宁试探地问道,想要合作总得了解对方的动机,没有谁会无缘无故的帮你。他觉得钟明玦完全有能力自己动手,为何要拉他一起?
钟楚怀摇了摇头,“没有,单纯看不惯。”
崔博山倒吸了一口冷气,看不惯就想撼动潘家这棵大树,未免太任性了点。
“为何要找我?你知道,我只是方家庶子。”方予宁直言不讳,他能发挥的作用有限。
钟楚怀打开几页折扇,又收回阖起,“开头我说过了,咱们有一致的目标。你的身份行事方便,搜集点证据就好,剩下的不必你操心。”
方予宁沉默了,潘家与方家这么多年互相扶持,家中必然留下了一些痕迹。他曾无意间发现方逸舟房间里有一些账本藏得隐秘,想来与两家利益往来脱不了干系。但这些如果抖落出来,势必牵连自家,这让他迟疑不决。
窗外新冒的绿芽青嫩,风吹枝桠摇曳,一片春意盎然。
“两家勾结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公子可回去多考虑考虑,并不急于一时。公子想想那些同语溪般无辜的百姓,破而后立,公子立功日后自然可另立门户,不必再被庶子身份桎梏一生。”钟楚怀说罢起身告辞,留他自己细细思量。
方予宁捏着手里的茶盏,眼中神色复杂。毫无疑问和钟明玦合作,定能扳倒潘予安,但是不知会如何牵连方家。
崔博山胆子大,在旁怂恿道,“承之,缩手缩脚干不成大事。方家再好,你到底是庶出,家业也传不到你手上。更何况潘家势大,令尊百年过后,哪还能容得下你们母子,他今日敢作践你的心上人,明天就敢作践你娘,与其心慈手软等他找上门来,不如咱们先给他来个釜底抽薪。”
“他这些年做的事,激起民愤已久,早够杀一百次头了。潘家为富不仁,方伯伯就是替他们从中遮掩斡旋,顶多罢官免职、性命无忧。咱们大可同钟明玦商量,潘家倒后分一杯羹给咱们。日后,你就是方家的当家人,再也不是个无足轻重的庶出子。”
方予宁被他说的头疼,潘予安得意忘形时警告他的那句话音犹在耳,可怜语溪同他情投意合,潘予安若念及半点兄弟情谊,就不该禽兽般凌|辱于她。他根本就是在示威!方予宁不知不觉中握紧了拳头,机会摆在他面前,如果他抓不住,就活该此生被潘予安压一头。无毒不丈夫,如果此事不慎连累了父亲,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会带领方家继续走下去。
说起他的父亲,也是个可怜人。年轻时攀上豪门大户,自己的儿子却没法亲自教养。大夫人强势,方逸舟纳个小妾都要大闹一番。方予宁同母亲自小被偷偷养在外面,做贼一般见不得光。附近的小孩都骂他是野种,母亲听了每每抱着他抹眼泪。
后来方逸舟官做得大了,腰杆稍稍挺直了起来,才把他们母子接回府上。方予宁奋力勤勉、克制端庄,只为博父亲青睐。诚然他做到了,但他永远跨越不了嫡庶那条鸿沟。潘予安再怎么纨绔浪荡,方逸舟永远把他当做继承人,永远得天独厚不被抛弃。
他不服,这烂天烂地、世道不公,他要翻身!方予宁一口饮尽最后一口凉茶,将茶杯倒扣在桌上,兄不慈,休怪弟不恭!
方予宁策马回了府里,家丁接过他手里的缰绳。“我爹回来了吗?”他侧头问道,神色一如既往。
“回二少爷,老爷还在衙门办公,须酉时才能回来。”管事的垂手立在一旁,恭敬答道。
方予宁心下一动,点了点头,转身回屋换了身衣服。瞅着方逸舟书房那边没人,便装作漫不经心似的溜达靠近。一脚踏进去,只见内中书案、画案、茶几、藏架一应俱全。室内清光明亮,朝南六面窗机明净,地上摆着一鼎铜炉,芬芳怡人。正中挂着一副金玉镶嵌的牌匾,上书“笔底江山”四个大字。
他扫了一眼四周陈设,谨慎搜寻着能藏东西的地方。因担心留下痕迹,不敢翻得太厉害,每动一处都要小心着恢复原状。找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半点发现,方予宁看着时辰,就有些着急。
他坐在书房正中黄花梨木质桌案前,凝神回忆曾无意撞见的细节,脚跟轻磕在地上,发出空灵声响。
底下是空的!方予宁瞬间清醒,蹲下身子轻轻抬起地砖,下面是个红漆多宝格铜箱,上坠精致铜锁。东西就在眼前,却无法打开。他把箱子放了回去,重新盖上地砖,现在还不能打草惊蛇。
他站起身来,无意间碰到书柜的侧面的铜扣,里面“咔哒”一声暗格弹出。方予宁震惊一瞬,伸向那格子中摸索,探出一沓书信,有同潘赫辰往来的信函,也有与其他官僚互通。
他先查看了潘家的文件,里面谈及了方逸舟为官期间给潘家偷逃税赋、打压对手、杀人越货,最近的一封是构陷李知屹、勾结京官上位。白纸黑字,看得他触目惊心。
门外马车声响,管事那声“老爷回来了”传彻府邸。方予宁慌乱间将书信折好放回,掩上房门时方逸舟正行至内院门口。他稳住心神疾行几步,朝其躬身道,“爹,儿子正想找你,发现您不在家。”
方逸舟颔首微笑,没有多心,这个庶子向来是温顺恭敬的,便接过话来,“宁儿找我可是有事?”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子今日同三两好友清谈,聊及一前朝孤本,心生兴趣。爹藏书丰富,想来可能会有,故此找爹借览一阅。”方予宁随口杜撰,说得自然,看不出破绽。
方逸舟捋了捋胡子,满意地笑道,“你是个好学的,想找什么书去我书房里找吧,不必拘谨。”
“是,谢谢爹。”方予宁求之不得,正愁找不到借口接近书房,有了他这句话,日后就顺理成章得多。说完便跟在方逸舟身后,假装找寻一番,拿了本书就告辞了。
今日虽说没有窥得铜箱中真相,却也收获不小。那些书信足以说明潘、方两家的问题,但无法咬定潘予安的死罪。他在脑中梳理了桩桩恶行,要将相关人证物证准备齐全。既要办了潘予安,还要扳倒潘家,不能给他死灰复燃的机会。至于钟楚怀这边,有些证据不一定要全盘交给他,他只要将对方家不利的证据摘出去,到时任凭潘家撕咬,没有铁证也坐不实罪名。
他能想到的,钟楚怀自然也能想到,但钟楚怀还是选择与他合作,只因外人想插手地方的事务有一定难度,还有可能打草惊蛇让他们提前销毁证据。利用地头蛇之间的矛盾,挑起内斗,既不会引起怀疑,也不会招来危险。
“你就这么有把握那方家二公子会将事情办得妥当?他们家想来也不干净。”江晚吟似问非问,把玩着手里的簪子,上面缀着一朵掐丝海棠。
“他是个聪明人,明白失了心上人只是第一步,潘予安不会让他好过。”钟楚怀清冷的脸上始终情绪寡淡,一双深沉的眸子平静如水,“不过聪明人都有个通病,不会随意任人摆布。”
江晚吟这才抬眸,看了他一眼,“那你打算如何?”
“你忘了江陵城还有个李家。”钟楚怀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既然要管这事,那就一竿子插到底收拾干净了。你觉得呢?公主殿下。”
江晚吟听出他玩味的笑意,既佩服又懊恼,两颊映上一点红晕,“水至清则无鱼,总不能全杀光了。”
“公主殿下好狠的心肠,钟某惶恐不安。”钟楚怀低低一笑,逗趣她上瘾,“动不动就是打打杀杀的。”
“你!”江晚吟将簪子拍在桌上,俨然被人调戏了一般,“及不上你阴险毒辣!”
钟楚怀也不恼,冷峻的眉眼间倏然出现一抹春色,“方二为人口碑不错,我是有心想留,公主莫要冤枉于我。”
“那李家你打算怎么办?”江晚吟懒得同他争论,换了话题,毕竟李家内部和谐,无可乘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