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轻起一阵热风,拂来一丝若有若无的草药香,沈倦用袖口擦拭着额头因辣泛起的汗珠,抬头扫了一眼四周,想看看究竟是哪位勇士如此重口。
只见右后方,刚来了一位头戴帷帽,身着一袭白色素衣,面色清冷的男子。他手执折扇,不时给自己扇着风,气质脱俗,与街上嘈杂闹哄的景象格格不入。
沈倦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嘴里小声嘟囔:“这一身白衣,不怕沾惹上油渍吗?”
听到沈倦的话,尹妤清跟着往她的视线看去,一眼便认出那人,正是前几天在时花楼门口遇到的风流男,顿时觉得有些晦气,速将目光收回,见坐她对面的沈倦扭着头,还看得出神,心中泛起一丝不悦,用手扣了两下桌面。
“梆梆。”手指敲打在瓦亮透光的松木桌面上,发出两声稍纵即逝的沉闷声,似乎在宣泄着心中那一丝难以察觉的不悦。
沈倦闻声回神看着她,见尹妤清眉头微皱,轻抬下巴,眼睛正盯着自己胸前,嘴角一侧抬起冷冷说道:“你好似没有资格说他。”
沈倦低头,猛然睁大双眼,眼睑和眉毛微抬,发现胸前不知何时滴上了面汤,橘黄的油渍在浅青色的外衫上格外显眼。嘴角下拉,神情有些懊恼,撇嘴说道:“啊,怎么才吃两口,就漏了一身油。”
尹妤清轻声嗔怪道:“让你心不在焉。”话间挪了挪眼前的面碗,给小心翼翼弯着腰,正端抄手过来的老翁腾出位置,随后用命令的口吻说:“快些吃吧,胡乱瞄啥呢,等下又滋一身油渍。”
沈倦并未察觉到尹妤清的神情转变,面容有些羞愧:“好,我垫一下手帕,这样就不会滋到身上了。”
尹妤清口中嚼着面,停顿片刻又抬头,若有所思,将目光投向沈倦身后的男子,细细打量着他。
男子正将头上的帷帽取下,随后拿出一条白色的手帕擦拭双手,又将桌面擦了个遍,才伸手把老翁送来的面碗由桌角往胸前移,低头不紧不慢吃起面条,极致优雅,不时用手帕擦拭着嘴角。
无语,吃个面至于吗?“呵。”尹妤清戏谑地冷笑一声,带着一股鄙夷之意。
男子神色慵懶,漆黑的眼底仿佛没有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发丝清扬,浑身带着一股清冷的傲意,口中咀嚼的动作稍停片刻,似乎察觉到了尹妤清的嫌弃,而后又继续若无其事吃了起来。
三个大摇大摆的地痞来到摊前,言辞不善:“喂,老头,这个月的场地费该交了吧。”
老翁哈着腰,双手紧捏着裤缝边,卑微说道:“爷,能否再宽限几天,最近生意不好,着实拿不出这么多钱来。”
为首的地痞猛的踢飞脚边凳子,愤愤道:“前天,你也说宽限两天,我给你面子了,今儿你又拿这话搪塞我,把我当猴耍呢,是不是不想做生意了。”
老翁嘴里嘟囔着:“眼下确实拿不出这么多钱来,这场地费一月一涨,如今已涨到半吊钱一个月了……”
地痞未等老翁说完便打断了他,威胁道:“交钱保平安,明不明白?你这钱要是不了交,我可说不准今晚明晚以及之后的每一晚,会发生什么事。”说完提腿眼看就要往老翁身上踢去。
“咻。”一根筷子从白衣男子手中飞出,准确无误穿入地痞的小腿中。
地痞瞬间倒地,面色狰狞,抱着小腿满地打滚,鲜血染红了裤腿,石板地面一滩血红,“啊!啊!啊!好痛。”
另外两个啰啰惊慌失措,四处张望,一边扶起地上的地痞,一边说道:“哪个不长眼的竟敢暗箭伤人,给我出来。”
“着实吵得很。”白衣男人静坐着,头也不回又从桌上拿起一双筷子,飞速射出。
“啊。”筷子从两人嘴边擦过,留下一道暗红色血痕。
地痞发话:“他奶奶的,给我好好教训他,上。”
两个啰啰捂着嘴角,迅速上前,对着白衣男子又是猛然一踢,却被白衣男子轻易躲过,只是长凳上的包袱被踢落下地,散开来。
白衣男子嘴角上扬,发出一阵轻笑:“既然你们这么喜欢用脚,那我就用脚教你们做人吧。”
话落间,运用脚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低扫两人下盘,三两下便将两人好一顿收拾。
白衣男子眸光微冷,厉声斥责道:“还不快滚,要是再来惹事,我看一次打一次。”话间弯腰捡起散落的包袱。
尹妤清瞳孔骤然一缩,似乎发现了什么,将面钱置于桌上,拉起沈倦的袖口匆匆离开面摊。
沈倦一脸茫然问道:“怎么了?”
尹妤清放开沈倦的袖口,淡淡回道:“没什么,也吃饱了,出来走一走,消下食。”
沈倦跟在尹妤清身后,两人不紧不慢,一同走在这烟火味十足的市井长街上,感受这几日来难得的片刻安宁,她盯着尹妤的后背故作轻快欢:“明日一早,我们便要启程回京都啦。”
尹妤清眼神有些恍惚,轻轻附和:“是啊,明日就要启程回京都了。”心里却极其不安,刚刚那男子散落的包袱旁赫然躺着一个腰牌,像极了那半截。
长街两侧的商铺大门敞开,插在店门口的招牌旗帜迎来送往,热闹至极。此时正值戌时四刻,天空中悬挂的上弦月如同一只微笑的柳眉,月色静谧祥和,周遭不时传来各式的叫卖声吆喝声,还有三三两两的醉汉发着酒疯。
沈倦身前的尹妤清突然传来一声低语:“你可有听过逍遥粉?”
沈倦听得一怔,怎么问这没由来的问题,不解却还是如实回她:“不曾,那是何物?”
尹妤清并未回她,骤然停下脚步,随即沈倦正面撞上尹妤清的后背,不等她反应过来,尹妤清已转身微微用力,将她搂住拉到一旁。
沈倦呆呆的站在原地,惊魂未定,却见尹妤清眯眼瞪着眼前兴奋异常、袒胸露乳,走路摇摇晃晃的醉汉,一脸严肃。
沈倦连忙说:“谢谢。”
尹妤清转头看她:“他们食用了逍遥粉。”
沈倦忍不住好奇问道:“吃了便会这样吗?”
尹妤清细说道:“是,我去时花楼的时候就发现了,逍遥粉由丹砂、雄黄、白矾、曾青、慈石五种药石炼制而成,其药性皆燥热绘烈,服后使人全身发热,并产生一种迷惑人心的短期效应,其实是一种慢性中毒。”
话音落罢,沈倦又问:“危害如此之大,为何他们还对它趋之若鹜。”
尹妤清咽了下口水,清了嗓子继续说:“食之醉生梦死,容易上瘾,更何况是自制能力极差,沉迷酒色□□之徒,哪里经得起考验啊。”
“将它造出来的人可真是毒蝎心肠,害人不浅。”沈倦一脸愤慨,随后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看着尹妤清:“夫人你医术了得,能救吗?”
尹妤清摇了摇头,一脸无奈:“能救他们的只有他们自己。”随后压低了声音,喃喃自语:“不知是图碎银几两,还是为了拿捏操纵人心,抑或两者都是。”
她继续以平淡的口吻叙述道:“那日我见芸娘向顾二讨买未果,后又在时花楼里遇见小六跟一众男子吸食,如今街上也有,想来平阳县已有不少人食之并上瘾了。”
沈倦闻言一惊,这害人的药粉竟然传播之快,担忧说道:“若是整个北凉皆如此,后果不堪设想。”
尹妤清开解她:“这只是我近几日的见闻,稍做假设,也许是我多虑了呢。”真假与否现无从论证,只盼着真是自己杞人忧天。
尹妤清耸肩打了个哈欠,似乎是乏了,目光轻轻略过沈倦胸口的油渍,落到她受伤的左肩,随后双手背后,平静地说:“夜深露水重,我们该回去了,明日还要早起。”
凤鸣苑二楼厢房内。
尹妤清走到窗边,从刷着朱红色漆的案桌上拿出一个小竹筐,里面摆放着三两瓶烟青色药罐,还有半卷米黄纱布,一把瓦亮的剪刀和一把镊子,正是昨日那些换药的物件。
她朝着沈倦走了过来,带着命令的语气说道:“过来坐下,我帮你换药。”
沈倦想拒绝,却不忍也不想开口,怕伤了对方的一片好意。
昨晚,那是她此生第一次与旁人肌肤接触,虽然是同为女子的尹妤清,可名义上还是天赐做媒明媒正娶的妻子。
而今夜此刻,尹妤清正用难以回绝的口吻,说要帮她换药。
夜晚总能恰逢其时地放大所有感官,体内那股不知名的情绪伺机沸腾、叫嚣,然后不知天高地厚地想要挣脱束缚,直冲云霄,尽管道德礼教,圣贤教诲都在时刻提醒她如此不妥。
内心深处却想再次感受那股不知名的情绪,她不懂为何心绪不宁,心突然难以受控,想从中寻找不妥的答案。
沈倦将所有情绪隐匿心底,乖乖坐到桌边的圆凳上,等尹妤清来到跟前,目不斜视看着尹妤清,目光从额头到双眼,再到鼻梁,之后定在娇嫩欲滴的红唇上。
她好不容易安抚住的心脏,又开始疯狂跳动,天旋地转,胸闷气短让她无所适从,气势在这一刻缴械投降,本是笔直的腰杆一下子泄了气,沈倦又开始后悔自己的无所畏惧,初生牛犊之心,不妥在何处她寻不出了。扭头瞥向一旁,等着尹妤清对她的肩膀行刑。
尹妤清忽然凑近她:“你脸一下子白一下红,是哪里不舒服?我都还没开始换药。”
沈倦停顿片刻,才回道:“胃不舒服,许是晚上吃杂了,又是面条,又是抄手,吃多了……”
尹妤清见她眼神闪躲,不想听她说随口捏造的前因后果,直接打断了她的话:“那碗牛肉面你仅吃了两口,抄手你才吃了三成不到,剩下的还是我替你吃的。”
沈倦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她轻咳两声掩饰尴尬,催促道:“很晚,还是早些换药吧,夫人。”
尹妤清听到这一声略带示弱的请求,心里闪过一丝难以言表的悸动,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继续手中的动作。
换完药,两人默契十足,似昨晚一前一后上了床,均默不作声,维持侧躺与仰躺的睡姿。
“你是打算睁眼到天亮吗?”尹妤清忍不住开口问,沈倦虽没翻身,但被子里的腿脚时不时动一下,悉悉作响。
沈倦带着歉意说道:“抱歉,打扰到你了,我不动了,你睡吧。”
尹妤清试探道:“有心事?”见她沉默不语,又问:“因为逍遥粉吗?”
沈倦被戳中心事,心虚低声回:“嗯。”
尹妤清认真道:“多想无益,即使你一夜未睡也不能解决什么,还不如养精蓄锐,这事非一朝一夕所能处理的。”
尹妤清动了动身子,将头枕在胳膊两侧,张嘴打着哈欠,泪珠不受控的从泪腺里流出,含糊其词说道:“睡吧,我真的又困又累,乏得很。”声音越来越小,呼呼地睡着了。
沈倦侧头,看到尹妤清脸色微红,眉毛舒展,从窗户洞钻进来的一股金水般的光线,在她那半张半闭的嘴巴上,描画着一丝柔和的笑意。
暗笑看来真的是乏得很。
作者有话要说:卡文了
没有存稿了,现码的。
祝看文的各位中秋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