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司祭听着龙神大人如孩子一般的声音,最后览看这副绘在石壁上气象恢弘的画像,最终是低下头无声地笑了。
“承蒙不弃。”
本应雄霸天宇、隐入云雾的龙神,千年来布雨广袤漠土,施恩于人,原来皆因困此一隅,不得脱身之法。终究是命数,不能苛求。
她是人族的司祭,只因一颗悲悯之心而被选中,上承龙神谕令,下达漠土民心。可她先是龙神的仆人。
为此一试,万死莫辞。
少女司祭跪行到壁画前,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待会儿太过失态地叫出来。
手指缓缓攀上自己的脸颊,停留在左上眼睑,指尖陷入,左眼立刻被生生挖出。
空空的左眼流出了鲜血,痛意让手臂不住地颤抖,司祭将自己的左眼举起来,填入在螭龙空空的左眼眶里。
那颗左眼即刻入画,化作一只竖瞳的龙眼。
司祭看到此,咬着发白的嘴唇,满足地笑了。这才放心地将左手放在螭龙另一个眼眶处。
血淋淋的右手没有任何犹豫地再次挖下自己的右眼。
此刻司祭已经陷入完全的黑暗之中了,疼痛令她的知觉有些混乱,只能小心翼翼地拿右手顺着手臂去寻找自己的左手,再将这只眼睛放入螭龙的右眼眶。
司祭看不见这刹那间天坛空心处的螭龙云彩“噗”的一下散成烟雾,风一吹,什么也没有了。
她还没将手拿下来,忽尔感到手心好像被一把毛刷刷过,痒丝丝地,令她有些触不及防地收回了手。
司祭闭上正在流血的凹陷下去的眼睛,匍伏下行礼,虚弱的声音低低对着自己面前的石壁告罪:“冒犯......”
螭龙终于得见天日,她兴奋地转动着眼珠,看这天地间真真切切所见的一切。
壁画中赤色游龙舞,一声龙吟冲壁出,螭龙一头扎出,即刻变化成了一位穿着红色小衣的女童自石壁里走来。
细软的胎发贴在她的额头上,站立的身量还没有少女司祭跪坐在地上高。
“龙神大人能看到了吗?”
“能,我看到你了,你是我第一次实实在在用眼睛看见的人,谢谢你。”女童咧开嘴天真的笑道,然后将净若青葱的小手抚在司祭的脸颊上,“只是你流了好多红色的水。”
少女虚弱地尽力舒展眉峰,带着安慰的笑意,轻轻对龙神化身的女童说:“没关系。因为没有东西堵窟窿,所以就流下来了。没关系。”
“既然我已经能出来了,那我去找两块顶漂亮的石头给你,可能行?”
司祭微笑地摇摇头,每说一字都阵阵发痛,她无力地靠在石壁上,身子有些发冷地抖着。
她的脸上湿淋淋地淌满血痕,看起来既脆弱又可怖。
螭龙用小手轻轻在司祭脸上揩去血迹,不解地看她:“那你需要我做些什么呢?我不懂这些。所以你得和我说。否则不久我就要离开这儿了。”
司祭点头:“我没有事。只要劳烦龙神大人送我下去,好让我去向族人传达您的示意。”
“嗯好,我这就带你下去。”
女童化作一条螭龙,爪子护住司祭,直接从天坛腾飞而下。
大片漠土之中要找一个有人烟的地方很简单,因为只有一个地方形成了绿洲,那就是龙川水养活的龙川部。
他们本散落于大漠各处,不成派系,不成邦国,无仇无争,只因天降水,谋生机,这才结下世世渊源,代代围川耕牧。
螭龙带着司祭降落在地坛,又变化成女童的模样,却发现这里竟然还跪着一群人。
自地坛平地而起,选立祈雨司祭,龙川部便联议建府,意在拱卫司祭与地坛,兼管龙川大小事宜。而府员皆是漠土出身的强者。
炎炎大漠,火位生漠土,土位生金棘,故以金棘之术为上上乘。
地上下跪者便是龙川府众人。
第一次近距离看到这么多人,螭龙抓着司祭的食指,有些不自在地小声说:“到了......这里好多人。”
少女司祭心下了然,掐着手保持清醒,她对阶下众人掷声道:“诸位!”
众人这才抬头看向声源处,却看到司祭闭着的眼眶里流出鲜血,手上还牵着一个不知来历的红衣女童。
即使如此,他们仍然谦恭地等待司祭的话,并不僭越。
“龙神谕令示下:神位迁移,遥遥无期。天不逢雨,龙川涸竭,望诸君另觅宝地,千万将息。”(将息:珍重。)
龙川府众人你看我,我看你。
“怎会?龙神不回来了?”
“龙神为什么走了?是我们犯了不可饶恕的过错吗?”
“龙神去哪里,我们可能追随而去?”
......
府长没有对谕令发出疑问和忧虑,他只是担心地望向司祭:“霜司祭?您......的眼睛?”
“勿虑。”司祭摇头,不愿多言,“谕令既已示下,由府员长官尽快带给部民,安民恤众,不日迁居。”
“是。”
......
人皆数离去,司祭再次无力地倚靠着柱子坐下,她闭着眼睛,捏了捏螭龙肉肉的小手,轻声道:“龙神大人,事已毕,您可以安心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螭龙心里有些不舒服:“可是你,我还没有为你做什么呢?”
司祭温柔地笑着:“已经可以了,我现在很好,您不必挂心。人寿百年,我们和您不一样,生老病死在我们眼中都是平常事。去吧......否则我会十分惭愧自己没有办法招待您啊,呵呵。”
螭龙皱眉地看着司祭的脸,她没有见过太多人,也看不懂眼前这个人,只是螭龙心里很不自在,眼睛还有些莫名的酸涩,她不由得最后问道:“你的名字叫作霜吗?”
少女司祭脸上的笑意更盛了:“嗯,霜花的霜,我是霜降出生。”
“哈,我知道这个,霜降!”螭龙也笑,不过很快又低落下来,“以前有人教过我十二月令,二十四节气......”
“嗯......”
“只不过这个人也不要我了。所以我才想离开去找找她,要是,要是找不到,我就去她和我提过的每一个地方亲眼看看。”
“嗯......”
“你不问问我的名字?”
司祭依旧笑,只是说出来的话却是:“走罢......龙神大人......”
“你......”生气了吗?
螭龙想继续和霜霜说下去,最终还是没有把话说完。
就像青圭大人不管她了,她会生气,她还想等青圭大人回来发一通脾气呢?
而她现在像青圭大人一样走了,不回来了,也不管这些供奉自己的人族了。
这个靠她的布雨在漠土繁衍生息了一千年建立的龙川部,作为部族的司祭,也是会生气的吧!
她就是生气了吧!
螭龙咬着嘴唇,有些委屈又有些生气地如是想着,便丢开少女的食指,再也不管了。
女童瞬间化作螭龙,腾飞入云,隐身而去......
地坛和天坛都将荒废,龙川府也会被遣散。没有龙神,司祭一职也就不再有作用了。
作为司祭的使命结束,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她会与龙川遗址一起,等到狂沙卷地,埋入漠土。
少女抿唇,头磕在柱子上,虚握了握空空的手指。无言地坦然地接受一切,等待着,等待着什么......
离去的螭龙终究没能飞出漠土,便两眼一抹黑地从天上坠下,砸进沙子里。
力量飞速流逝着,感知也在流逝,螭龙从沙里刨起来,她又变成了小孩儿模样,飞不起来,只能在沙漠里没有方向的飞奔。
她迷茫地捂着眼睛,嘴里语无伦次地说着:“眼睛?我的眼睛?为什么看不到了?为什么我会这样?霜?是霜?她怎么了?她对我做了什么?她在哪里?我要去找她,我要去找她。”
她在沙漠里飞奔着大喊:“有没有人?有没有人知道霜司祭在哪儿?带我去见她?”
慢慢的奔跑变成慢跑,变成慢走,变成佝偻的走,变成爬行,最终栽倒在地,再也无力嘶喊,再也没法动弹。
她就这样躺在沙子上,逐渐被沙子掩埋。
恍惚间,她听到驼铃声由远及近,她听到了说话的声音。
原来是从龙川迁居出来的一支队伍。
螭龙想要问一问霜的事情,可是她已经被埋进沙子里,无法再张口。
不过她还是听到有人谈及:司祭不与他们同行了,她窥见神明真颜,被施以抉目之刑,于地坛受戒归天。
“当啷”,螭龙感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重重锤下,力量似乎有一丝回归。她从沙子里破出。
“你们在说什么?”螭龙大声发问。
沙漠上狂风大作,“叮铃铃叮铃铃——”吹得驼铃阵阵作响。
“这天怎么突然就变了?”
“快看,东北方,风沙要过来了......”
“停下,都停下,躲到骆驼后面......”
没有任何人听到螭龙的声音。
螭龙带起了风沙,她循着刚才说话声的方向,从风沙里飞跃而出。
“司祭是不是霜?她是不是死了?她是不是死了?”
没有人看到她,或者说根本没有人看她,更没有人听到她的话,螭龙就像是一团空气。
“有没有人回答?回答我啊!”声音渐渐虚弱,螭龙有一次从天上坠落,这一次她感觉自己再也不会醒来了。
她后悔了,她不要眼睛了,她想回去了......然而,然而没有然而。
风沙很快退去。
骆驼都站了起来,各自清点人数、行礼。其中一对夫妻躲避的骆驼也站起来。
男子轻轻拍着昏迷妻子的额头,小声哭着唤她的名字。
女子悠悠醒转,温柔地笑着安慰丈夫:“阿夜,我没事。”
“雨儿,你刚才怎么了,吓死我了。呜呜呜......”
“哎呀,别哭了。我就是肚子发沉,一不小心就睡了过去,许是积食了,不打紧。”
“晚些我带你去刘医师那里瞧瞧。”
“我不就是医师?”
“你是,可医者不自医,我怕你出事儿还瞒着我。那我以后还怎么过啊!呜呜呜......”
女子顿时哭笑不得起来,借着骆驼遮掩,咬了一口男子的耳朵,手拍在对方的脸颊。
“好了,不准哭了,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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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哎呀呀,这段回忆之后是夜无雨(螭龙)和江出云(霜)的故事,可能还要比较久写番外里吧,哈哈哈哈,不能再写了,主线琳琅还要进塔戈尔呢!
毕竟那边琳琅还在重新修炼斗者斗师,开始探索沙漠地图,这边薰儿已经开始大揭秘了。
连本作者也要直呼好家伙!
不过各有各的揭秘线,薰儿的线和夜澜的记忆都是残缺的真相,不过先写出来给之前埋下的伏笔填一填,不然故事都走四十章了还云里雾里,我觉得也不太好。
哇哈哈哈,好期待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