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烈，你在干什么？你疯了？！”在众人面前出丑的女孩趴在桌子上大叫起来。

“我疯了？”高烈从鼻孔里哼出一口气，“要不是你不知天高地厚地来招惹我，至于吃这口苦头么？”

说着，左手向头顶一举，将挑事者的手臂扭至一个不自然的方向。

“啊！”王郡主尖叫起来，叫声已经痛出了泪意。

“还敢来惹我吗？”

“不敢了，不敢了。你快把我放开！”

高烈面无表情地松开手，挑事的郡主立刻从桌上跳了起来，悻悻地缩回了自己的座位。至先生出现之前，教室里再也无人议论伴读的事，但总有人交头接耳，窸窸窣窣地说着什么悄悄话。

游梦龙看着身前这个安然坐下的小小身影，发现这位王世子与他这几日在脑中勾画出的那个又乖巧又调皮的形象相去甚远。

在那个瞬间，他反而从那个背影里看到了延王的影子。

在延王的庇护下，高烈是幽蓝的、不完全燃烧的焰芯。

而一旦离开延王身边，充分燃烧的他就会成为炽热的烈火。

这样的一个孩子，生为皇族的男孩，着实有些可惜。

看着这样的他，游梦龙开始觉出自己是一个多么可笑的存在来了。

身为王世子的高烈可以在王郡主的面前表现出那么强硬的态度。而反观他自己呢？既然都已经借用了“乐阳郡主”的身份，却还是像老鼠一样卑微凄惨地活到现在。

他不是因为自己想当，所以才会成为乐阳郡主的，这是命运强加给他的考验。而他，凭什么任人予取予求？已经给他的东西，凭什么又要从他手中强行抢走？

*

入学小满阁的第一天，未满五岁的延王世子高烈就在同龄的学童中树立了威望，自那之后，至少没人敢在明面上来招惹他了。

然而在他手上受了奇耻大辱的王郡主却没有打算就这么善罢甘休。毕竟她可是郡主，怎么能容忍一个世子当众冒犯，让她吃了那么大一个闷亏。

但她也不敢直接在高烈身上打主意，生怕下次再被他抓到，真的会被拧断一条胳膊。

欺负不了主人，自然只能在他的狗身上撒气了。想来想去，她当时之所以会出丑，说到底其实还是因为那个乡下来的乐阳郡主。

“你没带书吗，怎会这般粗心大意？”

听见高烈这样斥责游梦龙，王郡主在自己的座位上露出了诡计得逞的笑容。乐阳郡主的书，是她趁二人不在的时候偷偷抽走的。

上学没有带书，对伴读来说可是大忌。虽然看起来不是什么大事，也不会被先生训斥，但是落在众人眼里，便会让人觉得这个伴读又粗心又愚笨，而这最终损伤的是主人的颜面。

在涉及自身颜面的问题上，即使是再护短的王公贵女，也会变得十分严厉。就算不当众惩罚，等回了家中，也定不会给伴读好果子吃。

游梦龙低头检查了一遍自己的书袋，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他分明记得自己带上了那册书，怎会找不到？是有人，刻意想要捉弄他吗？

不，对于这里的人来说，他一个乐阳郡主根本就无足轻重，没有捉弄的意义。这样做，是为了看高烈的笑话。

他忽然觉得一阵手脚冰凉。因为他并不知道在这种境况下，要怎么做，才能不落对方下怀，才能不损高烈的颜面。

道歉也不是，解释也不是，他要怎么做才能将此事圆过去？如果他做不到，会不会因此遭到高烈的厌弃？

虽然他年长高烈三岁，但是和高烈在一起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反而像是他的妹妹，总是在受他的体贴与照顾。这原本是身为一个伴读，他应该给予高烈的东西。

他是见过高烈两副面孔的。而正是因为享受了太多他温柔的一面，所以也就更加害怕面对他决绝冷酷的一面。

他在那个瞬间，像是回到了乐阳侯府一样，孤立无援、不知所措。

他沉默着，不知道自己的一张脸变得苍白。

“坐过来一些吧。”与平日无异的声音从他身侧传来。

他诧异地睁大了眼睛：“什么？”

“既然你没带书，那只好我俩拼一本了。坐过来一些，才看得见呀。”

晚上，高烈又钻到他的被窝里，似乎是还担心他因为白天的事有所介怀。

这让自己年纪也不大的游梦龙感到十分惶惑。这世上怎会有如此熨帖的幼童呢？

“我看呀，母亲不是给我找了个伴读回来，倒是给我找了尊菩萨回来。”

“什么意思？”

“得小心供着，小心照料。”

“……”

“哎呀，我不是说你不好，更不是嫌你麻烦。我高兴呢。”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可能你真的是天上来的菩萨，所以才叫我觉得这么面善的吧。”

“我在殿下眼中，真有那么好吗？”

“有啊。要不是……我真想长大以后嫁给你呢。”

“要不是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对了，你有小名吗？成日里你啊你的叫着，也太不亲切了。”

“没有。”

“那我就擅作主张了，叫你阿音可好？观音菩萨的音。”

听到胸口传来噗嗤噗嗤的笑声，游梦龙也跟着笑了起来：“好。”

“对吧？这个字不仅有佛缘，念着好听，字形也好看，和你这样漂亮的女孩子相配得很。”

当高烈窝在自己怀中入睡的时候，游梦龙忽的感到了“活着”这件事的美好之处。他第无数次开始幻想：如果自己真的是一个女孩就好了。

而这一次的情绪与以往的都不相同。曾经这样想是为了逃避痛苦，这一次却是因为向往幸福。

可是，是不是他根本就不配去肖想“幸福”这个词汇，所以上天才会在他刚刚看到希望的时候，就将这一切通通打碎了呢？

那是他入宫后的第一个除晦日，高烈说想去延王府看看母亲，于是国婿便命人准备了车马仆从护送他出宫。

而游梦龙也想趁这个机会正式向延王表达谢意，于是与高烈一同出行。

正如高烈当日所说，他自小在宫中长大，至少在有记忆以来便没有亲眼见过不周城的风景，所以此次出行令他倍感兴奋。

看着他那张稚嫩的脸上显露出来的单纯的、天真的喜悦和激动，游梦龙也不自觉地心情畅快。

他和高烈一样，从小被禁足于乐阳侯府，对世界的认知只有家中的一小方天地，以及姆妈给他讲的无数个睡前的故事，能在大厉最繁华的都城巡游街景，对他来说也是一项难得的经历。

“停车，停车。”一直掀起帘子东张西望的高烈被街边贩售的物什吸引了目光，忍不住叫停了车夫。

小小的身影丝毫不顾形象地跳下车，奔向路边一个做生肖布偶的摊贩。游梦龙和姆妈跟在她身后一同下了车。

那摊上红黄蓝绿的一片，是民间手艺人用各色碎步拼起来的玩意儿，做工意外之精致，在摊头摆了一大片，看上去可爱而喜气洋洋。

游梦龙倒不知道高烈竟还喜欢这样的小物件。

“阿音，你属什么的？”小世子眨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问道，但很快又自答了起来，“我属狗的，你大我三岁，是属羊的吧？”

游梦龙笑：“殿下算得真快。”

高烈从摊子上取下羊和狗的布偶各一只，喜滋滋地将其中之一塞到同伴的手中：“一人一个。”

身后，随侍的仆从及时地将钱两数给摊主。

游梦龙低头看了一眼手中那只布偶，是高烈所属的狗，尾巴高高扬起，张嘴做吠叫状，凶狠中带着浓浓的憨劲，在他看来还真与小世子有几分神似之处，不由得又笑了起来。

就在那个时候，耳边划过一声尖利的惊呼，身体被狠狠地撞到，脑袋撞到车轱辘上，一抔温热的液体像锅中溅起的热油一样飞洒到他的头上、脸上，散发出腥甜的气味。

一群带刀的侍卫立刻出现，行凶之人被当场击毙。

游梦龙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来，脑袋昏昏沉沉的，眼前的景象就像是做梦一样。

姆妈仰躺在不远处的地上，胸口多了一个血窟窿，正噗噜噗噜地往外冒着血泡，而在她的身旁，一具小小的身体正一动不动地躺着，红色的液体源源不断地从他的脸上、脖子上涌出来，很快就在地上汇聚成了一小滩红色的血洼。

身旁发生的所有一切都失去了声音，侍卫们围聚到小世子的身旁，有人为他止血、有人将他抱了起来、有人在前面疏散人群……所有的人都慌张却有序地行动着。

只有他再一次呆在原地，不知所措。他意识到，之所以会发生这件事，就是因为他对自己不配染指的东西动了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