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蜷起脚来,坐在甲板上,身下都是被水洇湿的,鞋子不知是不是在湖里掉了,只穿着鞋袜支在上边,湿湿哒哒又满是灰。
手臂环绕着膝盖,他慢慢抬头露出脸来,湿漉漉的头发披在两旁,底下的衣衫全贴着肌肤,皱皱巴巴的,显示在人前确实是不成规矩 。
衣衫不整,败坏门风。
不过当下没有人去揪,只因这个小公子眼神都不聚焦,神情恍惚地流着泪,完全是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无辜的受害者。
李徽和已经凑近,看着眼前的侄儿,心里一惊:“怎么回事?”
落水之人怎么会是礼部尚书家的小公子——钱棠。
按常理来说,他应该早就随着钱大人回府了才是。再不是,遗漏了下来,也该在里舱里坐上宾,何至于狼狈成这个模样。
“我不知道…不知道,有人想要杀我……”
钱棠哑着声音,眼里都是惊恐,他比划着,“他掐着我的脖子,想要、想要掐死我。”
众人这才注意到他脖子上触目惊心的红痕,带着深嵌的指痕,可以想象下手之人是想置他于死地的。若不是恰巧被人发现,找到人时怕不是已经成为一具泡囊的尸体。
在湖里挣扎已经耗费了不少力气,现在他浑身都是虚脱的,靠着一点点力气撑着不倒下去。
“想要掐死你?”顾如看着他那副破落相,落在李徽和身上的眼神就耐人寻味了。
“这船舫可是李大人包的,这个小公子要是出了什么事,不知道钱大人会怎么想。还是说,着船里暗藏刺客行凶,指不得有人潜进来了。”
这番意有所指的话直中李徽和的心,否认道:“下官也不知,一切定是歹人所为。”
“我也想知道凶手是谁,定要给钱侄讨回公道。”她蹲下,低声询问着钱棠,“你可看清是什么人了吗?”
小公子摇了摇头,心里的怯意还没有散,有人靠近时往后缩了缩,不适应人离得这么近。
“我不知道…没有看到他的脸。”
他的眼神涣散,但一会儿后好像抓住了什么东西,他手抓着李徽和的长袖,恳求道:“李姨,你一定要把人给找出来,我怕她还会报复我。”
他恍惚着,仔细回想,“就在里舱,我当时一个母亲送的扳指落到角落里,就进去捡,没想到那里有人。”
“是一个男人,他发现了我,捂着我的嘴,刀抵在我背后。然后拖着我,力气尤其大,他从后面就勒了我的脖子,将我扔进了湖里……”
他就捡个东西,没想到会差点丢了性命。
有人突然反应过来,道:“不可能,我们清渊哪有力气如此大的男子?”
“你会不会看错了。”
钱棠摇头:“不会,他贴得很紧,我感受到他的胸前是平,断然不会是女子。”
此话一出,李徽和将目光落在那人身上,然后转头看见顾如若有所思的样子,心头暗跳,也顾不得再继续问什么,接过侍卫递过来的外袍给钱棠披上。
“不论是谁。”
将人扶了起来,让人带下去,“棠儿放心,姨一定给你查清楚,将人给碎尸万段。”
他苍白的脸色勉强一笑,“多谢李姨。”
出来见到此地场景的小姐公子刚要上来凑个热闹,就被护卫以安全为由给请了回去 ,都没能听得个首尾,颇为不甘地往里边走。
嘴里嘟囔两声:“不就一个同知嘛,居然还敢拦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顾莲生看着这里发生的事,心里有些不宁,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事。他看到那边小跑过来的人,身形尤其像顾遥,等到人过来时果然如此。
对方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在顾小王爷的示意下附耳过去,嘴唇张合着似乎在说什么。
知道怕是不想让自己听到,顾莲生故而往后退了一步,避开声音,不去偷听。
他的眼睛一直放在顾如身上,她听完后面上什么都不显,倒是没带感情地看了他一眼。
接着收了回去,对着李徽和说:
“是你的会宴,还是尽快查清为好,别上朝捅到皇姐面前,给陛下弄的烦心。”
“下官知道,王爷提点的是。”李徽和低头。
顾如带着冷意一扫整个船舱,道:“好好搜查搜查,别把歹人放跑了,徒留钱小公子受罪。传出去可就是李大人和钱大人暗生嫌隙,纵容歹徒行凶了。”
“被误解,于李大人可不是好事。”
她说着,余光里瞥见匆忙赶来的钱尚书,便是故意说她听的。若是闹出什么,查出什么来,可就热闹了。
礼部尚书是来势汹汹,带着府里的护卫,就将船舫给围住了。听到这话已经怒眼对上了,而且还是平日交好的同僚。
顾如可不想掺合进去,添了火,礼貌着说:“二位大人慢慢处理,本王还有要事,便不奉陪了。”
而后阔步离去,还听得身后忽然起的吵架声,推搡着有人出来劝架,李徽和可还真占不了理,只能费力解释。
船舫自然是要搜的,只是凶手怕是早就逃了,至于是谁的手笔就得他们自己去查了。
跟她是扯不上关系,不过和皇室说不准能扯上不少干系。
下了船,顾如就坐上了顾遥叫来的府里的马车,侍卫在前头坐着。
她上去坐定,似是想到了什么,她一掀开帘子,对着顾遥道:“上来。”
却没理一旁站着的顾莲生,放了车帘,使唤着前头的侍卫,马车飞快就在他面前消失了,只剩下深深浅浅的马蹄声。
马车里,顾如蹙着眉靠在车厢上,眼睛闭了又睁开,“具体说说。”
“是。”顾遥隐隐发现主子有些动怒,更加不可能隐瞒,“属下在船舱里发现了行迹可疑的人,一路跟着去了京城东街,亲眼看着人进了四方馆。”
哪里是清渊接待外面使臣的地方,什么人能进去不言而喻,里头的门道连顾遥都一清二楚。
“继续。”顾如指头摸着食指,眼眸深沉,不知道在想什么。
“然后我在哪里看到了府里的人,便容不得多想,就将人给抓了回去。顾九反抗很激烈,甚至是拔剑对着属下。”
她抬起手背,顾如看到上边的一道剑伤,锋利尖锐,虽说轻轻一划却也落下了不小的疤痕。哪怕涂了脂膏,现在还没结痂,反而越发红。
也亏得顾遥武功高强将人制服了,看顾九的样子似乎能对她下狠手。
摸不清什么来,叫了府里人绑了看着,等王爷回来再行处置。
顾如走进府里柴房的时候,顾九被五花大绑着,几个侍卫按着他。身上穿着黑色的夜行服,虽说平常都是这一套,可在此刻,顾如的眼睛却眯了一下。
旁边人连忙示意拿了他嘴里塞着的布条,愣怔着一双眼,没有破口大骂,也没有歇斯底里。可分明暗地里却做了一些背叛她的事,怎么能够如此冷静,甚至是一言不发。
顾如是亲自要审的,在底下人搬来的矮凳上坐下,满身气质都和这个破烂的柴房不相匹配。
她甚至没再看顾九一眼,按着扶手便道:“顾遥。”
“既然他伤了你的手,就上去补一刀吧,照着他的右手切,总不能给吃亏了。”
顾遥站在一旁,垂着的手落在顾小王爷眼里,确实太碍眼了。她哪点不好,脾气不好,唯一的优点就是护短。何况是自小就跟在她身边的人,伤了总得付出点什么吧。
考虑到怕脏了手,顾如一指在旁的侍卫,“你去吧,只一刀。他手保不保得住得看自己造化了。”
“遵命。”他们侍卫向来是听命行事,得令便掏了衣衫里的刀,对着被扣住的人,捏着他的手腕。
哪怕到现在,顾九也是没有露出半分害怕,只是额鬓的汗珠暴露了他的紧张,手开始无意识地挣扎,却被人攥住手腕,动弹不得。
就在刀落下的一瞬,挣扎得往旁侧偏移了两分,削了两根手指。
右手的无名指和小指齐齐断下,滚落到不远的地方。截面血流如注,很快滴到地上给染了一小滩红色。
顾九面上的表情扭曲,断指之痛让他痛呼出声,整个手臂痛的发抖,但就是忍着还是沉默。
侍卫眼疾手快地抽了一块长布条将他的手裹上,深重的呼吸起伏,瞬间被染红,但勉强被拴住,不往地上渗血了。
侍卫跪地:“属下失手,请王爷责罚。”
“退下吧。”顾如面无表情地看着,“连顾侍卫都伤着了,诓论是你。”
而后,她射出阴冷的目光:“说吧,顾九,整件事情都来龙去脉。”
“说完了,没准本王还能留你一条全尸。”
路上顾遥就给她说了,不过一个顾姓影卫,到是能让她问上一嘴,她还真想听人仔细说。毕竟这人和顾莲生关系好,说不准对方也是有牵连的。
所以从下船后就没搭理过顾莲生,多少也是为了避嫌。她能将人调到身边,必然是已经将人底细查了个干净,人是信得过的。
就是现在这情况,不知道是不是多少沾点关系。
顾九额头上的汗津津直下,抬眼看着王府的主子,突然横了心直言道:“我想离开王府。”
“离开王府?真是好大的胆子。”顾如没说信没信,身后的顾遥就道,“王府的影卫都是签了卖身契的。”
“岂非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我记得你可是自愿入的王府,莫不是包藏祸心,潜伏多年。”顾遥步步逼近,“不如给主子解释一下,你为何如此凑巧出现在四方馆外。”
顾九笑道:“顾侍卫都说了是凑巧,我不过是和府里的影卫换了差事,去北街打探消息。”
“找了空子想要离开王府罢了。”
他如今被抓,想来也没了机会。干脆将心里话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一双眼睛带了些许恨意。
“谁?”顾如挑眉。
顾九却是沉默不语了,看着王爷如此态度反而笑了起来。他在府里当差了这么多年,哪里还能不知道顾小王爷是什么样子。
眼里的恨意一下子就藏不住了,被身旁的侍卫揍的捂了肚子,顿时蹭得又在流血,疼得龇牙咧嘴,却是又笑了出来。
“哈哈哈,你个自小锦衣玉食,嚣张跋扈的王爷哪里知道,我就是太知道了。当年我的父母就死于你的手下。”他笑着眼里突然渗出泪来,“可惜我没本事,不能给他们报仇。”
“顾如。你都不知道在南湖边的时候,若是没有顾莲生护着你,我早就能杀了你。那是你最没有防备的时候。”
他颓败着耷拉着肩:“我在王府这么多年,无时无刻在找地方下手,只是你身边防备太多,护着的人太多了。我是一个懦弱的人,不可能赌上自己的性命去杀你。”
在提到顾莲生时,顾如不易察觉地扫了他一眼,对一个时刻想要杀自己的人,自然是千刀万剐都不足惜。
顾如都还没生气,反而是一旁的顾遥怒目相视,甚至是上前去踢了几脚,一时倒头吐血。
一双手握着他的脖子,慢慢收紧:“你说什么,胆敢对王爷不利。”
她竟不知府里还藏着这样的人,是他是失职,没能早日调查清楚,要是真让这人得逞了怎么办。
顾九的呼吸变得急促,脸色开始发青,逐渐难看,一双眼睛带着恨意,嘴角的鲜血都蹭到了她手上。
“快松开,免得脏了你的手。”
顾如适时出声,还没问清楚,怎么可能先让人死了。
脖子被松开那一刻,顾九猛吸了一口气,肺里不断传出咳嗽,接连不断。把气顺了,地上溅了不少血珠,他抬起头,又一次看向坐着体面的王爷。
“顾如。我知道我杀不了你,所以我想离开王府,连着血海深仇也不报了,没想到还是没能逃走。”
他怀着恨意,恨她手里滔天的权势,也恨有如此多的人前仆后继地保护她,连自己也成了其中的一个。
白给人当了多年影卫,到头却是连府门也出不去。他早就厌倦了这样的日子,若是能给他一刀痛快的也好解脱。
他说:“你杀了我吧。”
顾遥抽着剑正要拔出,就听背后传来声音,顾如神情复杂地看着狼狈的人,五花大绑地缚住手脚,眼里全是对她的恨意。
似乎她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可她却是全无印象的。
只一眼,她的眼里的情绪散去,只有冷意:“顾遥,回去了。”眼见顾遥收手,对着一旁的几个侍卫就吩咐。
“你们搬个矮凳来,将人架在上面打板子,什么时候人疼得没声了就停吧。”她一顿接着说,“然后将人看守起来,等本王的指示。”
“属下遵命。”几个侍卫接下,目送着顾小王爷和顾侍卫一同离开。
女人看着里面闭着眼睛的求死的人,也没有同理心,吩咐人搬了凳子,守着看人受杖责。
起先还没动静,渐渐的背后出了血渍,就能听到从顾九嘴里溢出来的痛呼,一下一下打得更重。
顾莲生从城郊跑回来,一路上飞奔,到府时却见到柴房里瘫着的人半死不活的模样。背后几乎被血染遍,可见衣料底下定是血肉模糊。
如果不是指头探过去还有微弱的呼吸,顾莲生都要觉得人已经死了。他的呼吸有些重,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脑袋里一片混乱。
就问一旁站着的侍卫:“是谁下的手?”
侍卫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她当然识得对方是王爷新收在身边的人,怎么会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事。
但还是道:“王爷下的令。”
似乎是察觉身旁有人,顾九艰难地睁开眼睛,入眼的是顾莲生着急看过来的眼眸,他自嘲一声,扯的身上一阵痛。
苦笑着去握顾莲生的手:
“你什么都不必做。这就是我背叛王爷的下场,想是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
顾莲生愣愣地看着,手里突然松了,他知道顾九是什么事。心里却是一片凉,冷得他发抖。
顾九真的会死?他不是只想离开王府吗,还和他已经道过别了,是被人给抓回来的。他的一身伤就是顾小王爷的惩罚吗?
这些日子,王爷对他太好,以至于他居然忘了原本的王爷是什么人。分明是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
他想,若是顾如知道他之前做过什么,会不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心里有个肯定的答案,一时不慎晃了晃,头有些眩晕,看着顾九背上的血迹有些想吐。
侍卫突然道:“王爷说了,你回来就去殿里找她。”
作者有话要说:中秋快乐吖~
今天写了好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