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有婚约?”莫十七声调陡然拔高,整个人从圆凳起身。她起的太猛,不小心碰倒手边茶盏,茶水挥洒,顺着桌沿淅沥沥洒了一地,亦如她此刻心情。
华叔不赞同的望了舒宥一眼,又看向十七,欲言又止。
舒宥扶住她,用方帕耐心擦拭十七的指尖,温声道:“是的,我们成婚前夕,你突然失踪了,我一直在找你。”
这话不亚于一道惊雷,炸在莫十七头上,震的她失语。
她不能……
莫十七脑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却如流水中的浮萍,狂风中的飞羽,稍纵即逝,她尚且来不及抓住。
舒宥一遍遍安抚她,宽慰她,那温柔的语气,柔和的笑颜与她片段般的记忆画面逐渐重合。
舒宥告诉莫十七,商队出了内奸,他们忙着清理,回过神来十七便不见了。舒宥为了寻找十七,这才南下行商。
舒宥如同话本子里深情宽厚的丈夫,历经万难终于寻找到他的妻子。
‘可是他的妻子却忘记一切,也忘记曾经对他的感情。’莫十七默默想道。
莫十七为自己的薄情感到羞愧,她低下头去,因为舒宥在讲述他们恩爱过往的时候,莫十七心中没有一丝情绪波动。
“十七,我们回家。”舒宥握着她的手,声音里充满蛊惑:“既然你平安了,合该回去看一看你的爹娘。”
华叔也道:“是啊十七,否则你爹娘在天也不安宁。”
这话说动了莫十七。纵使她不在乎“未婚夫”,也该去她爹娘坟前祭拜。
但是,她要这样离开杜大人吗?
莫十七看向华叔和舒宥,心中有两道声音在拉扯,一个是怀疑,一个是信任,天平两端时高时低,最后持平,她也无法做出决断。
舒宥眼中闪过一抹急躁,忙道:“十七,你的失忆之症,可有请大夫瞧过?”
莫十七颔首,脸上不自觉带了笑意:“大人待我好,尚在京城他就为我请了大夫。”
这抹打心底散发的笑意刺痛了舒宥的眼,他紧紧握着拳才不让自己失态。
“再看看罢,或许覃城的大夫医术更好。”舒宥劝道。
小半个时辰后,本地最有名的大夫被请入知州府,杜长兰心头没由来一慌,立刻遣风铃,杜荷去瞧情况,得知屋内传来莫十七的哀嚎,下一刻,绯色的官袍扫过门沿,径直向西。
“见过杜大人……”
杜长兰抬手止了对方行礼,推门而入。
舒宥倏地回首,迎上前阻拦,却被杜长兰一把挥开。
屏风后,大夫正在为莫十七施针,床上的女子早已汗湿,被人牢牢绑束,连痛呼也被棉巾堵了去。
杜长兰勃然大怒,“你们这是治病还是上刑。”
大夫忙道:“大人息怒,只需最后一针即可。”
杜长兰瞪了大夫一眼,对舒宥和华叔也颇为不满。但眼下也无更好法子。
他只能任由大夫落下最后一针,莫十七的挣扎渐渐弱了,紧蹙的眉头重新松展。
众人脸上也跟着露出轻松之态,杜长兰俯身取下十七口中面巾,忽的他手背温热。
那抹猩红落在杜长兰眼底,烫得他心都疼了。
杜长兰立刻解了莫十七手腕绳索,头也不抬吩咐:“去把城里有点名姓的大夫都请来,快去!”
他小心避开莫十七身上的银针,不准大夫再动作。杜长兰虚虚拢着人,很是小心爱护,心疼唤她:“十七,十七你醒醒,是我的错,是我考虑不周…”
舒宥和华叔见状大惊失色,舒宥心底隐约的恐慌成真,击的他失了神。
杜长兰一颗心都在莫十七身上,他听不见屋门外传来的闷声,那是风铃跑的太急,在门口摔了一跤,磕破了嘴,血染了唇,艳丽似精怪。
杜长兰捧着十七苍白的面颊,但凡他早一点认清自己的心,再将人护的严实一点,就不会令十七受这通罪。
他小心擦拭十七的汗迹,大夫急道:“杜大人,你这样拦着,叫老夫怎么给人治病。”
杜长兰怒目而视,“你当本官好糊弄不成,若你救治有方,十七吐出的该是淤血,而非如此鲜红。”
大夫一时哑声,想说治病非一时过程,不能仅着眼前。但看杜大人对病人的紧张程度,估摸是不会信他了。
不多时知州府,将城里有名有姓的大夫都请了来,七八个经验老道的大夫轮流为莫十七把脉,屋内拥挤如潮,将碍事的屏风桌椅软榻悉数撤了出去,连舒宥和华叔都被挤去角落。
适时辛菱捧着锦盒进屋:“杜大人,城里的魏老爷听闻知州府遍请名医,心中担忧,特意派人送来一株百年人参。”
“杜大人,赵老爷派人送来一株五十年份的老山参,并两盒阿胶。”
“大人,城里的……”
各种珍贵药材不绝,屋内盛不住,只能堆在院子里的圆月桌,堆成了小山,杜长兰疾言厉色道:“别吝惜东西,不够再管本官
要,你们务必把人治好。”
大夫连声应是。
杜荷站在角落里,旁观这一幕,第一次真正直观感受到小叔是如何了不得的人物。
不必小叔开口,知州府有一丝风吹草动,数不清的人上赶着讨好。
权势真是一个好东西。
她目光挪移,瞥见斜对面的舒宥和华叔二人,杜荷垂下眼,心中毫无波澜。
日辉散尽,暮色四合。
床上的女子终于睁开眼,然而看见杜长兰的第一句话却是:“不知尊下何人?”
杜长兰的心一瞬间跌入谷底,莫十七那双浅色的眼眸中不再映有他的身影。
一道身影越过众人上前,舒宥试探问:“十七,你还记得我吗?”
杜长兰垂落的指尖动了动,听见十七的声音响起:“阿宥,我们现在在何处?”
杜长兰指尖绷直,好悬才稳住神态,令诸位大夫轮流把看。
一刻钟后,数位大夫齐齐下论:莫十七记起从前,却忘记她失忆的那段经历。
杜荷眉头紧蹙。
风铃担忧的望向杜长兰,其他人也默不作声,今日他们可是亲眼瞧见杜知州如何紧张莫姑娘。
原以为两人两情相悦,修成正果,谁知几个时辰的功夫演变成郎有情,妾无意。
大夫们不想掺和这种私事,开了几个温补方子,提着药箱匆匆离开了。
舒宥却似柳暗花明,拥着莫十七,满心都是失而复得的喜悦激动。
对比之下,旁侧的杜长兰有种诡异的滑稽和可笑。
屋外的辛菱悄声问他爹,“现下该如何啊?”
辛菱是真为自家大人感到委屈和抱不平,大人从前捡了个孩子,辛辛苦苦养大,将孩子养的聪明伶俐,通文识理。
结果养到一半,孩子认祖归宗了。
大人买来一个下人,将人好生养着,走哪儿都带着,帮人攒功,不但恢复良籍,还给人谋了一官半职。结果养到一半,人家把大人忘的一干二净。
这叫什么事嘛,还有没有天理了。
辛菱双目通红,赶紧背过身去,不叫人瞧见。
辛起的目光落在舒宥和华叔身上,心中发沉,十七忘记大人,想起从前,恐怕是不会待在知州府了。
那杜大人……
杜长兰犹不死心,又唤了一声“十七”,他神情瞧不出异样,可了解他的人,才能听出声音里的颤音。
莫十七睫毛抖动,疏离的唤了一声“杜大人”。
杜长兰从未有如此挫败,哪怕蕴哥儿认祖归宗,哪怕天子欲断绝他和蕴哥儿来往,杜长兰心有准备,便能应对自如。
可是此刻,在他刚刚明了自己的心意,莫十七却忘记他,对他的生分如同冰冷的箭,扎进他的心。
……胸口的疼意如蛛网蔓延,难以抑制,他终究不是无坚不摧。
杜长兰扯了扯嘴角,“你好生歇着,我…本官还有公务在身,先回了。”
他大步离去,经过屋门时,一道灰影与他擦身而过,飞向床边。
“元宝饿啦,元宝饿啦~~”
杜长兰刚要唤住元宝,却见莫十七抬起手,任由鹦鹉落在她虎口。杜长兰悲伤的情绪一滞,心中浮起一丝疑惑。
他垂下眼遮住眼中情绪,眨眼间,高大的身影没入夜色里。
辛起立刻跟上,然而刚随同杜大人进入正院,却听杜大人低声道:“本官记得城中有家虎威镖局,如今陷入颓势。”
话题太过跳跃,辛起一时没回过神来。
“你去将虎威镖局的当家人请过来,动作隐蔽些,莫叫人瞧见。”
辛起颔首应是。
杜长兰进入书房,悲伤的情绪压下,仔细回忆十七转醒后的一切。
先时在西院不觉,只当十七虚弱,但现下想来,除却十七睁眼的第一眼直视过他的眼睛,之后一直在回避他的视线。
且舒宥华叔与十七搭话,她虽是笑着,但脊背挺直,这不是放松的姿态。但也可解释为在陌生之地,保持警惕。
舒宥拥抱十七时,十七也并未回抱,与白日在内堂时差不离。
以及,今夜他离去之际,元宝神来一笔,飞向十七。若十七当真忘记与他相处的记忆,怎会伸出虎口给元宝落脚。
寻常人便是喜欢鸟雀,也多是伸出掌心,以待鸟雀稳稳落下。
一个疑点浮现,便沿伸千丝万缕,处处透露蛛丝马迹。
杜长兰在屋中来回踱步,夜风吹散乌云,月华大盛,天地一片银辉,将书房内的烛火衬得黯淡无光。
他仰首吐出一口浊气,深邃的眉眼不见阴郁。
小半个时辰后,辛起带着虎威镖局的现任镖主从知州府后门进入内院书房。
“小的见过杜大人。”
杜长兰免了他的礼,看着现任镖主年轻的面庞,微微一笑,“本官有一桩买卖与你谈。”
烛火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