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长兰将手边一项文书给他们瞧,莫十七接过,最右上醒目记着四个大字:劝课农桑。
这要从覃州西南方鸯城说起,鸯城之蚕,以色好,茧大而匀,天下闻名。
然橘生淮南则为橘,淮北则为枳。
养蚕亦是。
若此项政令因上任知州远离百姓,不接俗务而弄出的糊涂政,还能辩解一二。但上任知州在任两年半,这项政令持续两年半,便知其心之毒了。
内厅寂静,仅有莫十七压抑的怒声喘息。
辛起神色不变,仿佛对此司空见惯。
杜长兰瞥了辛起一眼,又垂下眼,无规律的点着公案,脑中思索上任知州之死。
杜长兰原是没想太多,他也以为上任知州病逝任上是意外,他当着魏厨子面那些掷地有声之词,不过是作恐吓用。
没想到却是有可能误打误撞了。
杜长兰指尖顿住,眉宇如山峰渐拢,凝成厚重威严。
若上任知州果真死于谋杀,这覃州恐怕要变天了。
“大人。”莫十七抬眸唤他,神色愤愤,对恶人生起杀欲,又忆起近日所见,对本地百姓十分怜悯:“大人,恳请大人更改此项政令。”
辛起眸如死水,毫无波澜。纵使杜大人贵为知州,可一干属官不从,杜大人也只是光杆将军罢了。
杜长兰应了一声。
辛起认为杜长兰是在随意敷衍,没想到莫十七是真的信了,真是天真到愚蠢。辛起心中嗤笑。
午后杜长兰再次下发杂务,惹得府内书吏敢怒不敢言,而后杜长兰又遣衙役顶着烈日出府巡逻。
捕头望着他欲言又止,但被杜长兰一个眼刀扫过,又止了话,扭身带着一班衙役出府去。
一时间,知州府内空静。杜长兰令辛菱换上官服充做他,他则一身短打,通过上房后面的巷道绕一圈进入仓库,悄然翻入府房。
仓库非现代狭义之意,时下则是知州府独立院落,不但贮存谷物,金银,武器。一府文书也皆贮存此。
此前杜长兰进入府房,公文册子明显有移动痕迹,若说底下人打整,但架上的尘灰却有厚厚一层,仅在靠门位置的书架上匆匆收拾了。府房门外也有小书吏来往,时不时往府房内窥伺。
这是防他呢。
现下杜长兰随意翻了一本:嘉乐二十五年,天阴,覃州城北有闹事者……
他迅速浏览而过,又翻向后几页,大同小异。
杜长兰合上册子,继续朝后去,越往后走,光线愈暗,册子也逐渐泛黄。
嘉乐三年……嘉乐六年……
杜长兰眉头微拧,又随即抽阅几本,皆是嘉帝刚登基那几年的事。他立刻弃了书架,朝旁边去。
他扭身的一刹那,屋外日光大盛,明亮耀眼的光透过窗格洒落,余晖映出一截八成新的宝蓝色。
杜长兰眯了眯眼,蹲下,从第一层书柜密密麻麻的陈旧册子中,精准抽出那本崭新文书。
他翻开一看,嘉乐二十七年
杜长兰捏
住书页的指骨一紧,算算时间,是上任知州初初上任的头年。
他一览而过,屋外日辉仍盛,但他的周身却萦绕一股冷冽的森然之气,那双总是含情带笑的眼没有一丝温度。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劝课农桑。
重徭厚赋,巧立名目。
春耕秋收之际,田间正是要人,官府却在此时征收壮丁,或修建官道,或修缮城墙,田间焉能有收成?
百姓过不下去,另寻他计。但进城先有入城费剐一层,其后卖菜便有卖菜钱,卖竹篓交竹篓钱,卖木雕有木雕钱,更甚者,城外村民进工做活计,辛苦一日挣得血汗钱,还得交一笔茶水钱。
因着壮丁进城,增加不安因素,衙差维护治安,排查费力。因此这茶水钱是孝敬给衙役的。
杜长兰给气笑了,怪道是他在城中看见来往行人体面,他还当是覃州山好水好,吏治清明,百姓无忧。谁知竟是一州官吏将底层百姓都排除在外。
目所不见,便是世间不存。
好一个假做富庶安乐覃州地,实乃吞人地狱。
杜长兰吐出一口恶气,正欲将册子揣入怀中,忽闻屋外脚步匆匆,他神情一凛,立刻将手中册子抚平,归放原处,而后几个闪身朝里……
吱呀一声轻响,屋门从外面推开。大片日光洒进,映出空中泥尘纷飞。
来人很是谨慎,一人在门口望风,一人迅速在府房巡察,愈往里光线愈暗,那人取出火折子吹燃,举着烛火四下查看,连最里的角落也没放过。
杜长兰四肢并用似壁虎扒着屋梁,后背虚靠书架顶层,借此掩去他的身形。
几个瞬息,对方在杜长兰方才待过的地方驻足,蹲下一番寻摸,将那本八成新宝蓝皮册子忙忙揣入怀中。
杜长兰眸光一沉,忽的,对方起身朝窗边去,杜长兰瞳孔微缩。
遭了,他进来后忘了给窗户重新落锁,不能叫书吏靠近。
杜长兰腾出右手,从腰带扣里取出一枚杏仁,曲指一弹,静谧的府房倏地一声异响。
“怎么回事?”
望风的书吏忙不迭进屋,与府房内的书吏汇合。
“在那边。”
二人浑身紧绷朝声源去,然而人,连只老鼠都没瞧见。
两人狐疑:“不可能啊,方才你我二人都听到声响了。”
正一筹莫展之际,一人道:“这是什么?”
他撅着屁股,在角落里摸出一颗杏仁。
两人面面相觑:“不会是这玩意儿吧?”
另一人道:“估摸是谁把杏仁放在架子上,方才被风吹落。”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关上门离去,杜长兰阖上眼,并未卸下力气,心中数道:“5、4、31。”
府房屋门被大力踹开,两个书吏如虎狼冲入,在屋内大肆搜索。
然而除了被震起的灰尘,屋内空空如也。
两人这才作罢:“原来真是我们多疑了。”
两人陆陆续续离去,杜长兰又等了一会子,实在手足泛酸,这才落下。
他又在府房内搜寻,只寻着零星痕迹,而后他从窗跃出,以刀片卡着窗缝重新落锁。()?()
杜长兰回去时,辛菱几乎在瞬间迎上来,眼泪汪汪:“大人,您可算回来了。小的扮演您的时候,真是度息如年,像有一百根针在屁股底下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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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长兰面皮抽抽。()?()
辛菱小心翼翼换下官服,双手呈上,杜长兰换衣时,问:“期间可有人来过?”()?()
辛菱道:“郑同知来过。他隔着屏风模模糊糊看了个人影。莫护卫代为问答。”
他揉了揉脸,“小的当时都如一块布扯紧了,背着屏风不敢动分毫。”
莫十七找不到说话的机会,嘴巴开开合合,急得不行。
杜长兰抬手止住辛菱的话头,对莫十七温和笑道:“十七想说什么。”
莫十七:“大人,您查到了什么?”
杜长兰脸上的笑意敛了,“一些腌臜东西。”
他系上腰带:“明日本官叫上一干人去周边巡查,看郑同知他们给本官怎么个说辞。”
莫十七眼睛一亮,“我也去!!”
有了目标,莫十七迫切希望明日早些到来。她却不知有的人,却盼着时间慢些走。
城外三十里外的花娘子村,芳娘就着旧盆里的微弱猩火清点银钱,铜板敲击着老旧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少顷,她将铜板串好,叹了一口气,对上几双担忧畏怯的目光。
大郎迟疑道:“娘,银钱不够赋税对不对。”
他们家的地早被劝稻改桑,可本地蚕种和桑叶不行,养不出好蚕,自然卖不上价。秋收时衙差还要照旧收税,征徭役,他爹受不得这个气,与衙差起了冲突,打伤了人,一跑了之,留下他们孤儿寡母。
他娘勉强维持生计,但今年别说填饱肚子,连税都交不上。
那群衙差不是好相与的,一旦凑不上税,跪刀子打板子都是轻的,更有全家流放。
大郎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弟妹妹,夏日里,他们穿着叠满补丁的小背心和短裤,踩着一双草鞋,那是他们娘就着明月熬夜编制。
他们还那么小,可是已经一年多没沾过荤了,小脸凹陷,更衬得眼睛圆大。
大郎咬咬牙:“娘,城里的黄地主之前看上我了,一直想买了我给小公子做小厮,他家出价公道,您…您就卖了我罢。”
芳娘一瞬间红了眼,抱着大儿子连连摇头。
一日为奴,往后没有莫大的机缘,便终身是奴了。
那是个火坑,她怎么舍得。
“再等等,娘再想想办法,娘想办法……”
芳娘将儿女哄睡,行入院子里,环视四下。
篱笆栏破烂不堪,她每日劳作,根本没有空闲打理。夜风毫无阻拦的在院内肆虐,她一身单衣,被冻得打了个哆嗦。
鼻尖还能嗅到汗水与泥尘混合发酵的馊臭,她已经十来日没有清洗过了,难怪这么臭。
芳娘抬头看着天上皎皎月辉,一时自惭形秽,这么干净的月光,却洒在她这即将脏污的人身上。
可惜了。
她低下头去,回了屋。
月悬九天,何梦安眠。
次日,郑同知等人却被新消息打了个措手不及。
“大人欲……周地巡查?”
知事官紧张的瞧了郑同知一眼,屋外旭日高升,热意漫漫。屋内却死寂如冰窖。
郑同知艰涩道:“杜大人,您刚上任,不了解本地……”
“所以本官才要实地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