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飞,天地暗色,一丝冰凉越过光秃秃的枝干,落在少年鼻尖。
虞蕴仰首看着天空愣了愣,“下雨了。”
谷穗也朝天上望去:“殿下,是雨夹雪。”
干燥的寒风里顿时裹了湿意,比之若河县的阴寒湿冷更胜七分。
不过须臾,绵绵细雨变为豆大雨珠,一滴雨水砸在虞蕴眼角,他垂首间那滴雨水顺着面庞滑落,好似浸出的泪。
谷穗迟疑唤道:“殿下,下雨了,回屋内歇着罢。”
虞蕴从胸腔里吐出一口浊气,这两日皇祖父不见他,他就是想做些什么也无法。
他这些年未与大公主相处,无甚情分,大公主于他而言是一种名义上的关联,大公主是元文太子的妹妹,他是元文太子的儿子,是以唤大公主一声姑姑。
但于公而言,大公主和亲西戎换来边境数年太平,其功其苦,可为称颂。将来史书也会记载她坎特半生和功绩。
然而享受大公主带来安稳的一部分朝臣却恨欲其死。
既为人质,当咬舌自尽。免使母国受辱。
嘉帝砸了手中折子,怒不可遏。殿内伺候的人跪了一地,大内侍硬着头皮道:“陛下是为大公主之事烦忧?”
“一群酒囊饭袋。”嘉帝太阳穴青筋暴起。当年大公主和亲,便是嘉帝心中隐痛,如今旧事重演,如何不怒。
他寻回蕴哥儿时,心里便生起几分心思,欲等西戎王逝世后将大公主接回上京,谁知戎人的下一任继任者翻脸无情。
若是一再退让,大承国威何在。
只是派谁前往边境,去却让嘉帝犯了难。几个皇子中愿意去的没能力,有能力的却是能躲就躲。
老五才干势力皆胜于老二,奈何无利不起早。一国储君,怎能事事皆是利字当头。
老二倒是心性宽厚,但……不说也罢…
嘉帝在殿中踱步,大内侍跟在他左右,小心觑着帝王神情,见嘉帝眉头紧锁,他犹豫是否开口,却听闻帝王询问:“你觉着朕该派谁去?”
大内侍心头一跳,舔了舔干涩的唇,小心答道:“老奴想事关大公主母子,不若寻与大公主有关联的人物,如此才会厚待大公主。”
嘉帝捋了捋胡须,“你说葛府?”
大内侍躬着身,赔笑应和。嘉帝将葛府几个小辈在脑内过了一遍,摇头,“葛府那几个孩子扛不起事。”
顿了顿,嘉帝瞥过大内侍那张谄媚的老脸,讶异:“你是说葛大?”
大内侍笑道:“葛大人乃大公主的亲舅舅,多年来兢兢业业,人品才干皆是上等。老奴想不会有比葛大人更合适的人选了。”
嘉帝若有所思。
申时初,小太监通传:“陛下,蕴殿下求见。”
嘉帝搁下御笔,无奈道:“蕴哥儿怎么又来了。”
大内侍宽慰道:“陛下,大公主是蕴殿下亲姑姑,虽然二人从未见过面,但血脉亲缘是断不掉的。”
殿门外,寒风刮过虞蕴的脸颊,惨白的日辉将他包裹,他睁
着一双黑色的眼睛,看着宽大而空旷的殿门,犹如一个巨大可怖的兽口。()?()
少顷,少年一撩前摆,跪在殿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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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悄然无声,把守殿门的侍卫忍不住侧目瞧向他。虞蕴看见又一名内侍匆匆行进殿内。()?()
“陛下,陛下,蕴殿下跪守殿门。”()?()
嘉帝抬起眸来,皱纹横生的面庞竟是平静了。但那双龙眼中却泛着精人的光。
小太监骇得叩首,嘭嘭声在殿内响起,嘉帝威严而深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他既然想来,就让他进来。”
少年得了准许,大步踏入殿内,他肩头发间残留一抹晶莹,是天上落下的雨珠。
他神色与嘉帝如出一辙的平静,但双眼却炯炯有光,盈满坚毅。
“蕴儿见过皇祖父,皇祖父万岁万岁万万岁。”
隔着一方龙案,嘉帝看着他,心中已经知晓答案还是问:“你为何而来?”
虞蕴双腿一弯,跪在地上,拱手道:“皇祖父,蕴儿恳请此次前往边境,营救大公主母子。不仅仅是以子侄的身份,而是以被大公主和亲所庇护的大承子民的身份请愿。”
话落,他倾身磕头。
殿外的雨忽然大了,仿佛天被捅了一个窟窿,磅礴雨水冲洗着大地。
嘉帝倾听着殿外的雨,目光沉沉落在少年身上。
他一直不见虞蕴,便是不想将少年牵扯其中。群臣也有眼力见,不敢将矛头对准虞蕴。
可是这孩子犯傻,旁人躲不及的事,他却迎头赶上。这股倔劲儿倒是随了元文。
不仅仅是大公主子侄的身份请愿,而是以大承子民的身份恳求。
嘉帝再也绷不住严肃的神色,微微
一笑,“跪着像什么话,快起来。”
他令大内侍给少年搬来绣墩。嘉帝看着虞蕴还带稚气的面庞,却没有再将少年看做不懂事的孩子。
嘉帝问虞蕴:“西戎那边放了话,想救大公主母子,勒令大承开城门。你是想用一城百姓去换你姑姑。”
少年摇头。
嘉帝道:“那你又如何……”
“皇祖父。”少年唤道,一脸正色:“戎人背信弃义,出尔反尔,毫无诚信可言。大承怎能再次相信他们。”
虞蕴厉声道:“今日就算大承开城门,当真用一城百姓去换,也换不回姑姑母子,只会令戎人更加嚣张,意图用姑姑母子换取更多好处。退让从来都不是对策。”
大雨敲打着琉璃瓦,顺着瓦檐寸寸滑落。滴答滴答,在青砖上汇聚成一面浅浅水镜,试图照亮这一方天地。
殿内少年人的声音不疾不徐,与嘉帝分析利弊。最后道出自己的想法,他欲用大军牵制戎人注意力,另遣小队秘密营救大公主母子。
大承又非戎人的应声虫,岂能戎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虞蕴条理清晰,吐字清楚,无半分吞吐避事之态。
嘉帝看着他,眉眼舒展,眼角的纹路堆叠,更加深刻了几分。
虞蕴的声音落下,殿内又恢复平静,嘉帝笑道:“既然你心中
已有计划,皇祖父问你,你欲让谁潜入戎人内部,搭救大公主母子。”()?()
虞蕴起身道,“皇祖父,古语有言,举贤不避亲,孙儿认为杜长兰杜大人文武双全,有勇有谋,可当此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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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帝眼底的笑意微淡,好一个‘举贤不避亲’,杜长兰是哪个亲?()?()
嘉帝有规律的点着扶手,“朕知晓了,你回罢。”()?()
虞蕴还想争取,但见嘉帝面色沉凝,又止了言,凡事过犹不及。
他退出内殿,斜飞的雨丝浇了他满头满脸,寒意盈身,少年却心中火热。
他望着长长的宫道,双拳紧握,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他与他爹此次定然能营救姑姑母子。
虞蕴回到府上等消息,他与奉若伯伯来回商讨过好几次的策略,皇祖父一定会同意的。
然而次日一封圣旨降下,封葛珏为钦差前往边境营救大公主,擢升杜长兰为正六品昭武校尉,一同随行。
圣旨一出,上京哗然。
谁也无法想到事关皇亲,竟然会将一个低阶京官牵扯进去。
虞蕴知晓消息时已成定局,无可更改。他想要求见天子,再次被挡至殿外。
“皇祖父,皇祖父,蕴儿求见,皇祖父…”
殿外喊声不断,大内侍小心窥探帝王神情,无声叹气。
蕴殿下到底是年少,没沉住气。在皇宫内越是想要什么,便越要小心遮掩。
一盏茶后,虞蕴看见殿内来人,他急道:“劳烦公公通传……”
大内侍态度恭敬的打断他的话:“蕴殿下,陛下事忙,您请回罢。”
虞蕴急道:“我有急事见皇祖父,我……”
大内侍甩动拂尘,带着几分规劝:“陛下什么都知晓,您纵使进去了,旨意也不会更改。”
天空之上炸响一声雀鸣,云层翻涌,如海浪交叠,一重重掩了天光。虞蕴退后两步,看向内殿大门,空洞洞,那的确是一个可怕的兽口。
少年离开皇宫,沮丧的回到府上,一张油纸伞为他挡去风尘碎雪。
青年眉眼温和,身上盈来若有若无的清冽竹香。虞蕴仰头道:“老师,我弄巧成拙了。”
严奉若摇了摇头:“从一开始就没有那种可能。”
虞蕴年岁十二,嘉帝怎么舍得让他前往边境。几位皇子和朝臣又怎会愿意一个半大小子打他们的脸。
少年愣在原地,严奉若牵起他的手进府,借着衣袖遮挡,他迅速在虞蕴手中写了一个“杜”字。
杜长兰想要迅速升官,需得拿出实绩,对旁人来说避之不及的危机,焉知不是杜长兰的契机。
现下他就往上升了一级。
正六品的昭武校尉乃是武散官,并不拘泥一处。
钦差队伍奋力行进,杜长兰遥遥看了一眼愈来愈小的皇城,扭回头驱马前行。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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