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帝起身笑道:“今儿倒是不枉朕来一趟。杜状元才思敏捷,待在工部倒是可惜了,改明儿去吏部转转罢。”
杜长兰躬身应是。
他去六部观政,吏部自然是要走一遭的,但有嘉帝这道口谕,吏部也会多重视杜长兰两分。于杜长兰有利无弊。
一行人恭送天子,沈教习这才抹了抹额上的汗,对杜长兰叹道:“你也算因祸得福了,下次莫要如此。”
“今日长兰失态,差点连累二位大人,恳请二位大人赏脸,给长兰一个赔罪的机会。”
沈教习和林学士对视一眼,沈教习托起杜长兰的手,笑道:“杜修撰言重了。”
傍晚散值,杜长兰同两位上峰先后进入酒楼,杜长兰低声吩咐辛起:“你转告蕴哥儿,让他早些睡,莫要等我。”
杜长兰现在心绪重重,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猜测,但太过离奇以至于离谱,尚不能缓和心绪。
他迫切需要其他事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雅间内,杜长兰朝沈教习和林学士敬酒:“二位大人对长兰的厚待,长兰铭记在心,这盏酒长兰敬大人。”
他前脚被翰林院召回,次日天子下达院内,哪就如此巧了。
必是工部侍郎同林学士他们通过气,给杜长兰单独在嘉帝面前露脸的机会。
如今看来,过程出了小纰漏,但结果还算令人满意。
林学士和沈教习看着杜长兰,眼前人心思灵透,颇有才干,他日扶摇直上未必是虚言。
三人推杯换盏,至亥时才各自离去,杜长兰送别两位上峰,这才回到自己马车。
莫十七搀扶他上车,刚要扬鞭,车内传来闷声:“本官心口闷,你绕城转转。”
“转多了会吐。”
杜长兰:………
杜长兰一时不能分辨莫十七是在陈述事实还是在怼他。
车帘外迟迟没有动静,杜长兰也未催促,他疲惫扶额,感觉头疼欲裂。
半晌,车帘从外面掀开,街道的昏暗灯火洒落车内,激的杜长兰眯了眯眼,他微微侧首,灯火映出他流畅的下颌和高挺的鼻梁,另半张脸却完全没入阴影中,叫人看不清他的真实情绪。
莫十七递给他一碗醪糟小元子,杜长兰盯着瞧了一会儿,这才伸手接过。
车帘重新落下,车内恢复昏暗,杜长兰握着勺子搅拌,忽闻咀嚼声。
他动作顿了顿,凝神静听,车帘外传来窸嗦之声,杜长兰倏地撩起车帘,一个大红花纹的陶碗映入眼中,从碗沿上空冒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莫十七将空碗藏在身后,抹了抹嘴,坦然与杜长兰对视。
杜长兰感觉本就作疼的脑袋更疼了,他也失了胃口,将手中的汤元子递出:“你拿去吃。”
“谢谢大人。”她双手接过陶碗,一双浅褐色的眼睛盛了欢喜。
杜长兰坐回车内,一刻钟后他叹道:“回家罢。”
车轮滚滚,向着家院行去,时辰晚了,小巷里不比平日明亮,偶有蝉鸣犬吠伴着夜风传来,接二连三的飞蛾绕着车头的灯笼盘旋。
渐渐地,前方显现一道人影,小巷里传来清脆的唤声,犹如夏日清晨沾着露珠的黄瓜,咬一口蹦出清甜的汁儿。
杜长兰沉沉吐出一口气,掀开车帘,浓郁的酒味激的杜蕴倒仰。
小少年搀扶他爹,嘟囔道:“爹是不是喝醉了?”
杜长兰心念一动,故意踉跄了一下。一旁的辛起赶紧将杜长兰扶回屋。
隔壁院的崔遥和陆文英听见动静过来瞧,杜蕴故作老成:“我爹仅是醉了,歇歇就好,伯伯们快回罢。”
陆文英摆摆手:“不妨事,明儿休沐。”
小少年叹道:“我爹醉了,伯伯们在此也无法做什么,不若歇下罢。”两人被小少年半哄半劝回去了。
杜蕴令人取来温水,又令其他人回屋,他紧了帕子给他爹擦脸,小小声问:“爹,你今晚做什么去了?”
杜长兰:………
好小子,趁他醉酒套他话呐。
杜长兰扭过头,小少年也不急,过了一会儿继续道:“爹明天要陪我去宝石斋的,不要忘了啊。”
青年阖着眼哼哼,似是应和,正好明日他去探探宝石斋掌柜的口风。
杜长兰心里思索正事,忽然感觉耳边痒痒,传来小少年的询问:“爹,你最爱的儿子是不是蕴哥儿啊。”
杜长兰:………
不要太离谱就是说……
杜蕴捧着他爹的俊脸揉了揉,少顷又戳着他爹的鼻尖,十分肖似猪鼻孔。
杜蕴顿时笑的前俯后仰,乐不可支。厢房里都是小少年快活的笑声。
杜长兰睫毛颤了颤:痒了,巴掌已经痒了!非得请这皮孩子吃顿巴掌炒肉!
杜长兰含糊两声,正欲“酒醒”,忽的胸口一沉,一个沉甸甸热乎乎的小脑袋搁在他胸膛,小少年含笑的声音传来:“我最爱的人就是爹和娘。”
娘是他美好的回忆,梦幻而不真实。
爹是他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是他可以全心全意依赖和敬仰的人。
厢房一时静了,杜长兰几乎听见自己的心脏嘭嘭跳动的声响。一下一下敲击他的耳膜,耳喉滚烫。
他想他是真的醉了。
这一觉睡的格外沉,也格外久,杜长兰醒来已经巳时一刻。
杜蕴端来热水让他洗漱,杜长兰道:“怎么不提前叫醒我?”
小少年双眸弯弯:“爹那么辛苦,这会儿能睡是好事。”他单手挥拳,振声道:“这叫养精蓄锐!”
他一双眼亮若星子,璀璨极了,杜长兰心中一软,忍不住揉揉儿子的小脑袋,“去换身衣裳,爹吃完早饭就出门。”
小少年激动的蹦起来,呲溜儿钻进厢房。
一刻钟后,杜长兰听见叮呤当啷之声,抬眸一看差点被闪了眼。
杜蕴将小郡王之前送他的那套白色渐变暗红的华服穿上了,大面积以金银二线绣孔雀尾羽,黑金宽腰带,最外面罩一层轻盈的黑纱,这也就罢了,杜蕴胸系宝石璎珞,腰间系上巴掌大的莲花金饰,环玉……
杜长兰感觉他的眼睛受到一种荒唐且怪诞的暴力,谁能为他的眼睛发声。
小少年当着他爹的面转圈,花厅内顿时响起器乐碰撞之声。
院里洒扫的辛菱远远瞧了一眼,瞠目结舌。
富贵,太富贵了!!
杜蕴唰地打开泥金面折扇扇了扇,“有点热。”
杜长兰默默扶额。
“蕴哥儿,你……”
小少年期待的望着他爹,双眼亮晶晶:“爹,我们要出门了吗?”
杜长兰涌到嘴边那句“消减一些行头”又咽了回去。
杜长兰去隔壁院子同崔遥招呼,杜蕴急吼吼上马车,忽然被一只手捉住,杜蕴差点反击。
他看清来人,皱眉道:“十七,你不要偷袭我。”
莫十七盯着杜蕴的胸前,目光落在那颗红宝石上。
杜蕴心有所动,他取下璎珞上的红宝石递给眼前人,蛊惑道:“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莫十七捧着红宝石摩挲,少顷与小少年四目相对,由衷道:“好漂亮。”
杜蕴:???
然后呢?没啦?
莫十七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见杜长兰行来,她又将红宝石嵌回杜蕴的璎珞上。
杜长兰入了马车,耳边顿时传来一阵热息,小少年趴在他耳边叽叽咕咕,还警惕的偷瞄车帘外。
杜长兰拍拍儿子的肩,示意小少年坐好,他心里估算着距离,不时出声给莫十七指明方向。
宝石斋掌柜见他们来,还愣了愣,随后惊喜的迎上前来,“杜公子…”
话出口他忙不迭拍拍自己的嘴,“小老儿这记性实在不好,该打该…”
杜长兰握住他的手制止:“掌柜是要同我们父子生分了?”
“哪能呀,大人快请进。”掌柜引着二人进铺子。
铺子里的伙计心思各异,年初时候杜长兰还在讲解古玩,为求碎银几两。如今数月时间,对方摇身一变成了从六品的修撰,入翰林院,清贵无比。与他们是云泥之别了。
众人注意力都在杜长兰身上,回过神来才被杜蕴的装扮闪瞎眼。
掌柜看着杜蕴一身金光辉煌,一时竟找不到称赞之词。
杜长兰适时转移话题:“我此来有一事与掌柜商议。”
杜蕴竖起耳朵,见他爹跟掌柜去内间,他也立刻跟上。
杜长兰也不绕圈子,直接道明来意,拿出样书给掌柜瞧。
掌柜没想到还有这意外之喜,“行得的,行得的,就按大人的意思办。”
杜长兰笑道:“你也不同你东家汇报。”
掌柜也跟着笑了笑,又带点自得:“不瞒大人,小老儿服侍两代东家,这点权柄还是有的。”
杜长兰颔首,他端起茶盏呷了一口,状似不经意道:“算不得什么光彩事,如此就不立契约了。”
掌柜瞬间意会。
没有契约,他日事发,杜长兰也可推脱是自己向学,誊抄书籍在家中翻阅。只是被人偷了去刊印售卖,他是不知情的。
若是宝石斋掌柜因此短他银钱,也算看清人,杜长兰终究不亏。
再者,杜长兰对自己的识人之能还是有一定把握。
此事毕,时间也接近正午。
杜长兰问儿子:“宝石斋也转过了,下午你可有安排?”
“我们去寻小郡王。”杜蕴提议道。少顷车内响起咕噜声。
杜长兰和杜蕴同时低头,小少年红了耳根,他捂着自己肚子。此时又一出空城计在唱。
父子二人撩起车帘,与莫十七对视。
杜长兰问:“饿了?”
莫十七点点头,又摸了摸瘪瘪的肚子,那张明秀的面庞透出两分委屈。
杜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