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贵客名姓?”
递上装有礼物的木盒,殷晗轻咳一声,道出自己的化名:“寒因,舔颜来贵府公子的冠礼蹭一杯酒,奉上薄礼一件,还请贵府笑纳。”
“客人多礼了,里面请。”
跟随带路的小厮,殷晗踏入卫府。压下心中的膈应,兼带对教出卫无私那般刚硬到倔强的儿子的卫府主人的好奇,殷晗四下观察这红瓦白墙的卫家府邸,疑惑渐生。
她问小厮:“此日不是你们大公子冠礼么?为什么贵府这么,嗯,这么素净?”
小厮回道:“大公子不喜铺张,主母安排的雅乐戏曲,都被大公子拒绝了。”
倒也像他的风格。
院内山水园林自成一派,殷晗一路欣赏着一步一景的江南园林风格,一路随着小厮走到一处院落前,穿过月洞门,便是一处热闹又宽阔的院落。
“客人,这里就是流水席举办之地,连开三日,请自便,小的先告退了。”
“多谢带路。”
待只剩殷晗一人时,她顺手把披散的长发捋到一边,挨着墙角摸到最边缘最不起眼的一桌空席坐下。
嗯,离礼台最远,方便吃饭,最妙的是应该不会被卫师弟看到。
旁边的酒席上觥筹交错,携刀带剑的江湖侠客们或是拼酒,或是天南海北的聊天,总之热闹非凡,也喧嚣非凡。
殷晗瞄准桌上一碗冰品,一手捞住袖子,一手伸出,盛在青瓷碗里煞是可人的砂糖冰雪冷圆子便落入手中。
就在这时,殷晗感觉自己的外衫被人轻轻拽了一下。
“姐姐。”
童声甜甜,不复昔日芝兰斋里简绍各类商品时的稳重,原是当日殷晗买笔时一路引导的小童。
殷晗早已察觉有人靠近,但气息微弱,脚步虚浮,一蹦一跳,明显是不曾习过武的孩童,便没放在心上,只当时随父母赴宴的孩童。
此时被拉住衣角,低头一看,殷晗方辨出昔日小童,当下眉毛微扬:“嗯?这位面熟的小朋友,你有什么事儿吗?”
梳着很有辨识度的牛角包包的小童灵活爬上殷晗身边的座椅,跪坐在椅子上,让自己能够着桌上碗筷:
“姐姐你能帮我夹那个吗?桌子中间的红烧肉我够不着。”
“你叫什么名?父母在哪儿?是走散了吗?”
殷晗索性起身,把小童想吃的红烧肉与他面前的菜品调换了位置,然后面上笑吟吟地问道,心下已经暗骂:
谁家父母这么放心小孩乱走!
小童先迫不及待地夹了一筷子他眼馋甚久的红烧肉,不待吹凉,嗷呜一口吞下,一边烫的呼气,一边开心的头上冒小花:
“大姐姐可以叫我小潼,潼水的潼!我和我家老板一起来的,缩墙角的位置被大姐姐坐了,现在他都不知道坐哪里啦!”
殷晗抬头一看,芝兰斋山羊胡的老板艰难从中间几桌挤过来,对着小潼吹胡子瞪眼。
“你就这么抛下你家老板钻过来了吗?”殷晗失笑,“我们这桌离礼台最远,是放心吃喝最好的地方。”
“不是为了好好吃,他是要躲人!”小潼再夹了一块红烧肉,“大姐姐原来也要参加卫府酒宴,难怪会去老板店里买东西!”
殷晗好奇问道:“躲人?老板要躲谁?”
“嘿嘿嘿,躲卫家大公子啦!”
也是躲卫无私的?
殷晗不动声色:“既然要躲卫府大少爷,那又何必来参加酒宴?又为什么要躲卫公子?”
“因为……”
“因为能吃顿好的!不吃白不吃!”
从拥挤之地来到宽阔之地,芝兰斋老板松下一口气,揪住自己童工的耳朵,回答了殷晗的问题,“小潼!你乱跑也就算了!还在背后编排你老板!扣!工!资!”
小潼哇啦哇啦乱叫:“老板你就没发过我工资好么!”
“哼!”松开小潼,芝兰斋老板也落座在这张桌边,对殷晗拱了拱手,“小潼无礼,还望女侠海涵。”
“举手之劳,小潼天真可爱,自是孩童烂漫。倒是老板,我们又见面了。”
“嗯。你送卫大少爷软毫倒不如送他硬毫,才符合他那脾气。”芝兰斋老板拿过一盘清蒸螃蟹,“跟这螃蟹一样,又臭又硬!”
殷晗舀起一勺冷圆子放入嘴中,眨了眨眼,咽下黄豆粉搓的圆子,慢悠悠说道:“耶~老板,你怎能说你拿起的佳肴臭呢。”
没有芋圆韧,但蜂蜜的味道刚刚好,就是深秋吃冰品有那么一丝拉凉。
还有卫学弟,得罪的人可真不少。
芝兰斋老板认同:“也是,坏了一桌好菜,不说了,吃席吃席。”
“老板老板!我想吃那个虾丸!”
“馋虫!”
“我觉得这个油爆虾比水晶虾好吃,来小潼,姐姐给你夹一个尝尝。”
卫家大公子的冠礼自是在自家祠堂举行,隔得老远的这一桌不求在卫家人面前露脸攀交情,远远只看见蓝衣束发的卫无私被一群人簇拥着进去,漫长的一段时间后,又换了身更为繁复的衣服,头发已经由玉冠束起。
酒足饭饱,殷晗单手撑住脑袋,隔着百米远的距离,看着卫无私,一时间有些感慨:
晃眼就五年了,她来到苦境也五年了,上辈子开锋的东西只握过菜刀水果刀,这辈子也能把开锋的□□在指尖转出残影。
如果再过五年,那此方世界亲友,又与她心心念念的故乡亲人有什么差别?
这五年来,法门内中权限所及的藏书,殷晗大多粗略看,有关时空的异闻寥寥无几,仅有的几则多是有关苦境之外的集灭道三境。虽然位处不同异境来往麻烦,但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世外之境,参考价值有限。
而穿越时间空间的术法,笔者像是道听途说再加上自己的想象所写,悬浮无凭据,更不可信。
陷入自己思绪的殷晗没发现她注目的人眉头一皱,离开前往这偏僻的角落看了一眼。
“大姐姐,人都走很久啦,别看了!”小潼因为抓过鸡腿而油光的手在殷晗面前挥了挥,叫殷晗一把捉住他手腕,塞了条手绢:
“擦擦手。”
芝兰斋老板手中酒杯摇晃,带着三分醉意,问殷晗:“你认识卫,嗝,卫无私?”
“如果我否认的话,”殷晗没有正面回答,“你认为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和小潼一样,蹭饭呗。”
“哈,这确实是主要原因。”
“所以你是真正认识他?”
没等到殷晗回答,只见一人身穿卫家侍卫服饰,腰带刀,背挺直,穿过仍在饮酒的众人,在殷晗面前站定。
殷晗眨了眨眼睛,心生不妙。
“这位姑娘,大公子有请。”
尘埃落定,殷晗对同桌人讪讪一笑:“啊哈、哈哈,那我就先走了。”
这下不用她回答了。话说卫无私怎么看到她的,他也就只有进祠堂出祠堂路过了前方的礼台,额,是她刚才盯着他太久才被发现吗?还真是自己坏自己的事啊。
“大姐姐再见!”
小潼挥着手绢给殷晗道别,殷晗见山羊胡的芝兰斋老板举着酒杯呆呆地看着她,摸了摸鼻尖,跟着侍卫离开了。
走出月洞门,左转再行一盏茶功夫,萧瑟秋树下,殷晗见到了她不咋想见到的人。
“你来做什么?”
侍卫退下后,卫无私语气分外冷硬地问殷晗。
打习武小有所成,殷晗已经不再惧怕自然天气的变换,如今没被秋日的寒意冷住,倒是为这生冷的质问咂了咂舌:
“五年同窗,我路过柳江镇,知道今日是你的冠礼,自然得来送份礼。”
卫无私直言:“若你是真心来贺,便不会坐在角落。既不愿来,又何必惺惺作态。”
瞎说什么大实话,一点都不懂成年人的虚伪!
殷晗心中咬牙,面上保持着云淡风轻的风度,这是她缓和关系未尽全功后五年来一贯面对卫无私的微笑面具:
“卫府佳肴自然也是我来的原因之一。倒是学弟,你特意差人找我,又有何事?”
“芝兰斋老板卖东西比市价贵三分,六年前我教训过他,没想到他的价格又涨回来了。”
“老板店铺地段好,租金想必不低。店内装修雅致,纤尘不染,可见是用心打理。而且店家服务贴心,各类笔墨纸砚不分品质,皆有给客人试用的样品,成本不菲,价格有上浮也属正常。”
忙昏头了,店家开的凭据都忘记从盒子里拿出来了。殷晗心里转着杂七杂八的想法,回护了山羊胡老板几句,总算知道老板躲卫无私的原因。
“哼,商人唯利是图,抬高价格不过也只是为了多得利润而已。”
她这个学弟啊。
殷晗闭了闭眼,不欲与卫无私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五年来的经验让她知道自己再说多少这人也听不进去。而且说到底,她与卫无私没多少情谊,她也没有那个责任费心导正他。
讲到底我还是一个冷漠的人。
殷晗这样想着,岔开话题:“你找我没有其他原因了?”
“游历期满后,你会选择留在法门吗?”
倒是个出乎意料的问题。
“当然。难道卫学弟不欲返乡接掌家业吗?”
别告诉我我还得跟你同门。
“我信奉法学,对于接掌家业无甚兴趣,为贯彻自己的理念,也会留在法门。你想拜入教祖门下,我也想。我知道教祖偏心于你,但殷晗,我不会输你。”
话题及殷末箫,殷晗脸色瞬间冷肃:“你既然想拜教祖为师,就应当知道教祖不是偏私之人,晏学姐与简学长跟随教祖多年,依旧不算教祖的入室弟子。你我无论武功还是文治都远不如他们二位,若真想成为先生的亲传弟子,与其与我较劲,不如提升自己,达到先生收徒的水准。”
“若无它事,晗便告辞了。”
“卫展,送客。”
卫无私手往身后一背,声音依旧冷硬。
殷晗道:“不用,路我记住了,不见!”
你怼我就算了,扯上先生,卫无私,哼!
在殷晗跨出卫府门槛时,一道声音响起,让她意外回头。
“诶,怒气冲冲的就出来了。”
芝兰斋老板与还拿着包子啃的小潼靠在卫府门墙上,见她出来,小潼又蹦又跳地挥手,山羊胡老板为殷晗难看的面色咂舌。
“是你们。在此等我吗?”
殷晗脸上冷色褪去,重新带上轻松的笑意。
“带小潼散步消食,恰好遇见你罢了。怎么?与卫无私闹了个不愉快?”
“我大度。”
殷晗手指在明缜剑柄上轻轻拂过,片刻前的凝怒在触及冰凉的剑柄后消融。
芝兰斋老板新奇地看着杏黄裙装的姑娘,道:“你脾气果真好。”
“如果不好,那这份礼我也免送了,这场宴我也免吃了。”殷晗一甩袖子,柔柔的衣料落在臂弯,“礼送完,宴吃完,我可以离开了。老板,小潼,有缘江湖再见。”
“大姐姐要离开了吗?这张手绢我还想洗了后还给姐姐呢。”小潼终于吃完包子,遗憾地掏出殷晗给他擦手的手绢。
“一张粗布而已。我告辞了,请。”
“姐姐再见!”
行走江湖纵有千般不好,但途中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总会给人生添色。
殷晗回客栈退了房,牵出寄存马厩的红枣,行礼往红枣身上一撂,沿着柳江镇的道路向外走去。她补采了干粮,又给红枣换了马蹄钉。因着换了裙装,殷晗侧坐在马背上,对新的视角颇感新奇。
回顾毕自己昨日手写的大纲,再多添几笔证例,云走云聚,已是日落西山。殷晗收起手记,扭扭脖子,再拍拍红枣:
“红枣,新的鞋子穿起来不差吧。我倒是觉得我这身衣服不该穿,真不方便,但为了少件洗衣服,还是得多穿几日。”
红枣打了个响鼻回应自家主人,殷晗又道:“又只剩我们两个了,嗯?”
此时她已行至柳江镇外一处山间。殷晗放任红枣闲闲漫步,红枣在镇外生长茂盛的车前草前留连若久,导致离开良久,一人一马仍是在柳江镇两里外打转转。
于是抬头的殷晗也看见了那印了半边天的火,烧的天际通红一片,恰为晚霞添一抹胭脂色。
“这是!”
殷晗跳下马背:是走火还是其他?不及细思,殷晗将红枣往林内一牵,眼明手快的取出几瓶伤药揣入怀里:“红枣你安静呆在林子,保护好我的行礼!”
提气轻身,殷晗不再保留,法门独门轻功让殷晗得以几个起落,迅速接近柳江镇。越是靠近,殷晗面色越是冷凝。
不是走火。血腥之味,刀剑交击之声,喊杀声,还有那卷天火舌。来源是……卫府!
熙熙攘攘的街道再无行人,家家大门紧闭,惶恐的眼神从窗帘掀起的空隙透出。
殷晗跃过跌落在地摔得稀碎的水果车,明缜同时出鞘,从侧边切开裙摆,再落回朱鞘,带起清脆的声响。快速捞起裙摆打结,殷晗脚步不停,杏黄布料落入手中,遮去面容。
全力疾驰,不多时殷晗便到达了卫府。白日下满堂欢语、气势恢宏的卫家府邸,如今在残阳下遍地血红。既是红霞,又是鲜血。
“啊!”殷晗停步在门前侍卫倒卧的身体前,伸手一探,所有人都气息全无:
全没救了,但尸体尚温,身上刀剑痕迹交错,凶手不止一人,还在卫府!
也就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卫家惹上了什么人!卫无私人呢?
耳闻喧闹,殷晗收敛气息,谨慎绕过卫府大门,于僻静角落跃入卫府,明缜重新落入手中,贴合手臂背在身后。卫府内房舍多燃起了熊熊烈火,火光扭曲了所有景致,也无情吞噬着死者残躯。
血肉之躯燃烧的焦香味似烤肉,但只让殷晗几欲作呕。焦黑的身体混杂脑髓之类的黄白之物,模糊成一团的、死不瞑目的面容刺痛她的眼睛,火光下映出的紫到发黑的血迹也叫殷晗心下怒火翻腾:
是先下的毒……滥杀无辜,真是可恨!
虽然烈焰焚天,但幸而卫府广阔,练着无火处疾走,殷晗并无呼吸困难之感,只是心知火势必会蔓延。而在整个卫府沦为火海前,她必须找到尚存的人丁。
坐视屠杀置之不理,从来不是殷晗作风。今日她若转身离去,他日必会心魔横生!
借着房屋园景掩映,殷晗在横尸遍野的卫府内快速接近人声喧闹处,离得近,听见一声不成人声的嘶吼:
“吾儿!”
卫无私怔怔地看着父亲在自己面前倒下,灼热的鲜血落入眼帘,渲染出一片日薄西山的艳红。
“走啊……走啊……”
终是含恨咽气。
“父亲!法眼天剑——呃呕!”
力搏已久,伤势沉重,眼见最后一个亲人死在眼前,卫无私强提真气,勉力横剑面前,极招欲发,却反遭真气逆冲,霎时跪地,呕红不止。
蒙面者防备的姿势一松,讥笑出声:“哈哈哈,嫉恶如仇的卫家大公子,顽抗多时,终究还是力竭,纳命授首吧!喝!”
哪怕是最后关头,蒙面人却依旧谨慎,所出之招平平无奇,毫无特征,只有割面的拳风迎面而来!
“天剑!”
同样的招式,不同的风采。剑刃破空而来,挡住仇人铁拳。虽也是蒙面,但发间的木簪与出口一半的招式已经让卫无私知道了来者是谁。
“是……你。”
“这是我与卫家的私仇,阁下何必多管闲事!”
快剑与铁拳相交,蒙面人虽因突然杀入之人一惊,但武者根底摆在那里,顷刻便沉稳应招,犹能发问。
殷晗抬高声音,发出犹如太监一般尖利的假声,手中剑式连绵不绝:
“哦?那卫家那些个手无缚鸡之力、仅是受雇于卫家的丫鬟仆役,也个个与你有仇了?叫你全杀了个干净?!”
“就算是有仇,又为何牵连无辜之人!”
“你跟他,”卫无私强行用剑撑起身体,“何必多话……”又是一口鲜血吐出。
弯腰闪过蒙面人的重拳,自第一招交接,殷晗握剑的手上虎口便因剑上传来的沉重力道一麻,心知自己力道有差,殷晗不敢硬接,身法腾挪间,剑气连发,再度逼迫敌人拉开距离。
趁着间隙落回卫无私旁边,殷晗低声道:“除了你,还有人活着吗?”
“……”
真是个好消息,上下几百口人,就活了她身旁这个最让她头疼的人。
“哈哈哈哈……这是哪来的大天真,既然要杀,那就该斩草除根!你们卫家今日败亡,就是印证了这句话的正确!”
蒙面人仰头大笑,“小娃儿,既然你要管闲事,那就与卫家同葬吧!”
“七煞拳!”
“卫无私,此次若脱险,你便欠我大发了!!”
“我没……让你救!”
殷晗狠狠翻了个白眼,握紧手中明缜:“天法定一!”
剑招与拳势相接刹那,砂石飞走,遮眼一瞬。
躲在暗处之人左手刀右手剑,齐齐对着殷晗后背出招!
正是蒙面人的同伙!
急急急,危危危,腹背受敌,带着重伤的卫无私,殷晗要如何脱离险境?
作者有话要说:不会洗白卫无私,绝不洗白。尊重原剧人设才有自设的过去,过去也只会使他成为后面那个卫无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