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次下来,邱善思也终于得出了个结论:“孤云道友,确实不太会劝人。”
曲径:……
慕闲却道:“不是不会劝,师姐只是不上心。”
曲径挑眉,她侧目看过去,用眼神问他:不知三师弟以为,何为上心,自己又是怎么个不上心法。
慕闲却突然伸出手来,抚上她的耳鬓,轻声道:“这‘蝉蜕’仿佛有些开了。”
曲径几日不曾照过镜子,若不是慕闲说起,自己都快忘了自己如今顶的并非是自己的脸。
她顺着他手的方向微微偏头,只觉得慕闲的手有些碍事,指尖也有些微凉,徒惹得自己耳侧范痒,她道:“想来它也不堪此番劳累奔波。”
慕闲眼中笑意愈浓,笑她如此拐着弯的抱怨劳累。他收回了手,退开两步,保持着恰好的距离,说曲径:“大师姐真是叫眠云师姐带坏了。”
邱善思看向曲径的耳侧,确实有开口的迹象:“这‘蝉蜕’本是师妹们闲来无事时,研究出来考验心悦的男子是否能认出自己的小玩意儿,能保持的时间自然不长。”
曲径听后忍不住道:“我一连戴了几日,除了本就不识得我的生人外,几乎人人都知我是谁,贵宗门的女修们若是拿这个去考验人,怕是不会有什么效果。”
邱善思听闻后却摇了摇头,回复道:“若是十分亲近之人,自然不会单靠容貌来认人。我与修文认得,除了本就精通药理外,还有从前在门中见过的缘故,至于其他人……”
他顿了顿,而后看向站在曲径身侧的慕闲:“孤云道友自己不觉得,可又怎知不是因为慕闲道友总在你身侧,所以旁人才会将你认出来。”
站在曲径身侧的慕闲渐渐收起了脸上的笑意,他平日里总是笑着的,便显得良善可亲,原来不笑时,也如秋日碎荷般凄清凉薄。
他又从曲径身侧退开几步,道“这可是莫须有的事情,还望邱师兄慎言。”
他这话说得并不客气,邱善思一时有些错愕,不知慕闲这情绪是从何而来,他其实并无恶意。一旁的曲径同慕闲道:“药宗的诸位道友顶喜欢谈那些风花雪月的事,邱师兄自然也愿往那处想,虽没有道理,却也没有恶意,你也无需生气。”
慕闲听得这教训,也似是回过神来,赶忙同邱善思赔礼:“是我昨日未曾休息好,在这里说些梦话,实在该死。”
邱善思认了这礼,本来他便是受的无妄之灾。
气氛略显僵硬,邱善思往前走了两步,而后转移了话题:“我们还剩几家?”
慕闲道:“这条路上,只剩最后一家了。”
邱善思颔首,背着药箱慕闲所指之处走去。
此处离水芊芊家不远,正是昨夜出发之地附近。家中主人过来开门时,见了他们很是高兴,只说:“昨日夜里歇下的早,今儿早上听他们说昨夜有医师过来看诊,小老儿还以为这大好的事情就这么被我误了呢!”
邱善思弓腰回礼:“人命至重,有贵千金,既有请召,邱某自是能医尽医。”
正说着,曲径突然收到慕闲的传音,他道:“从前并未见过邱师兄行医,总觉得药宗大弟子之名像个虚名,不过是会些炼丹和医治的学问,如今才有了些实感。”
曲径回:“我不知道师弟,反正我是头一遭听到有医师将这套话说的这般认真的,这话说的这般有气势,你我突然心里生起些敬重,不也是理所当然吗?”
慕闲低头,看向曲径,轻轻的道:“何止敬重,还很羡慕。”
曲径侧头去看慕闲,而后道:“我观师尊为人甚是自信,若是见你羡慕别宗弟子,怕不是要揪住你的耳朵在你耳边骂你了。”
慕闲想到那场景,没忍住笑出了声。
邱善思听闻他这声笑,回头看了看慕闲,又瞧了瞧曲径。
也不知慕闲道友究竟是从何处听闻师尊除了折梅,还有意要他与曲径道友交好的消息。
他本不是敏锐之人,可慕闲看向曲径时的目光,虽看似并无不妥或孟浪轻浮之处,但与他看旁人时的目光分明就是不同。
进屋后,邱善思照常为病者施过针,他瞧了瞧四周关的严严实实,密闭不透风的门窗,而后忍不住同这家主人道:“虽说秋风寒凉,但也需开窗见些风,对病人才好些。”
曲径听言,移到窗边打开了窗户,屋中这才明亮了些。
阶前生白露,寒风覆叶至,窗前多落叶,慨然知已秋。
邱善思收了针,而后对那家主人道:“尊夫人的情况还算稳定,早上服用的丹药如今已经起了些效果,面色尚可,不必太过担忧,若是你觉得她嘴唇太干,可简单填些水。”
那人听着‘尊妇人’这几个字,瞧瞧自己躺在床榻之上昏睡不醒的老伴,怎么听怎么别扭,却还是‘呵呵’憨笑两声,不住的道谢。
慕闲在册子的角落折了一个角,也方便稍后给邱善思观看。
从最后这户人家中出来,便该回观中,去寻陆影。
几人向西而行,只是还未行多久,便远远见着了朝着他们的方向赶来的龚修文和一名身着青山万里道袍的小弟子。
龚修文原本已经在心里推算了千万遍,笃定了大师兄这个时辰应当正在村中的另一条街上看诊,定不会与自己撞见,如今猛地撞上大师兄,他也只能在心里感叹:子墨今日的运气确实不好。
邱善思与龚修文和卫子墨自小一道长大,对彼此熟悉非常,龚修文只是偏了偏头,他便知晓三师弟是不愿在此刻见着自己。
于是他便也不用再问龚修文为何会在此处,只问:“子墨出了什么事?”
龚修文:……
一旁的小弟子想回话,但又看了看龚修文,见这位江月无边的二弟子不住的轻声咳嗽,便知趣闭了嘴。
龚修文心道今日撞上师兄已然算是倒霉,子墨之事定不能再借于他人之口说出来,若是由其他人讲出来,怕是子墨会被大师兄当着众人的面在屁股上打戒尺,小小的年纪,这辈子的脸面都要在这村子里丢没了。
龚修文略微组织了语言,而后道:“子墨昨夜默完了吃过的丹药,便心急要出来看诊,实属一片好意,我便未曾阻拦,只是托了这位小道友跟着,在一旁帮衬些许。”
邱善思眉头紧皱,他同龚修文道:“前因经过稍后也能说,你只先告诉我,子墨出了什么事。”
龚修文:……
“依这位小道友所言……子墨下针以后那被施针之人便开始口吐白沫,翻起了眼白……”
眼见着邱善思要发怒,他立马补充道:“不过症状已经看好了,人也已经没事了,只是……那家主人不肯放他走。”
邱善思一甩袍袖:“若是医治出了问题,即便那家主人要留他一双手在那里,我也定会请孤云道友将他的双手恭敬奉上。”
他回过头问那小弟子:“怎么走?”
小弟子赶忙引路:“不远了,就在前面。”
邱善思率先移步,龚修文落后一步,同曲径和慕闲行了好几个礼,分别传音,求二人若有机会,能为子墨说几句好话。
曲径想了想卫子墨,觉得那弟子性子属实是不懂礼数了些,长些教训实在应该,便听慕闲同自己传音道:“听说江月无边惩治犯错弟子的手段并不像三长老和眠云师姐那般温和友善,是能折腾去人半条命的法子。”
曲径回:“再如何也不过是他们的宗门内务,你我与邱善思都并不算熟悉,就算说了话,又不见得真的有用,保不齐还要被冠上干涉他宗内务的帽子,那可真是无端害了名声。”
却见慕闲摇头:“卫子墨赶来青山万里之前被梦魔伤过,昏睡两日,他师兄许是怕他受不了罚。再者,药宗弟子如此高傲的脾性,如此求人,应当是真的有其缘由。”
曲径默了默,而后道:“若他本无大错,想来自然无需你我求情,若他确实有错,我不同你做这心软之人。”
慕闲颔首,也认可这样的对策。
几人来到一间屋子前,邱善思上前叩门,面前的门缓缓打开,屋子不大,只小小的一间,但生火的炉灶,木柴,葫芦瓢,水缸,陶土罐却堆满了一间。
靠窗的床上铺了不少茅草,床上那人盖得被褥就这个天气来说,也显得有些薄。
开门的是个面色不善的高大男子,他将门打开后,邱善思一眼便看见了席地而坐的卫子墨。
卫子墨瞧瞧眼前的邱善思,再看看他身后跟上来的龚修文,悲到了极点。
他也不敢同大师兄说什么没用的话,只是用所有人都能听清的声音同邱善思道:“大师兄,我这法子真是对的,你千万别生气。”
邱善思皱眉,他看向床榻,那开门的男子立刻移到了床边,怒瞪着他们,道:“你们将人治坏了,你们得赔!”
邱善思仔细看了看床榻之上病人,是个年轻女子,只这么看着,气色虽比其他昏睡之人更加苍白些,但应当尚无性命之忧,于是他问卫子墨:“什么法子?”
卫子墨道:“陷入梦境之人可在银针上涂抹醒神的药,在主穴内关、人中、三阴交出分别施针,又以极泉、尺泽、委中为辅穴以疏通经络,此乃是醒脑开窍之的绝佳施针之法,即便无法将人即刻唤醒,也定然能叫人在梦中察觉到自己在梦中的事实。”
可人非但未醒,还口吐白沫,翻出眼白,呈出气绝之像。
邱善思想,此等症状多半是在施针时倾斜错了角度所致。这套针发与平日里封锁魔气的下针之法有所不同,要大胆上许多,对施针的要求自然也更高了些。
龚修文将卫子墨所说的几个穴位一一记下,这施针的法子他当真是头一次听说,他都没有听过,子墨却敢直接下针,实在不该。只是依照方才所讲的几个穴位来说,若施针正确,兴许确实能达到这样的效果,说不定还真是什么能应对村外那梦魔的法子。
只是其他暂且全都不论,邱善思现在需得亲自探看那女子,才能准确判断出她此刻的真实情况。
他看着那挡在床榻之前的男人,从自己的口袋中取出一味丹药,而后道:“这是有助于修行的丹药,即便是非修道之人吃了,亦可以强身健体,不会轻易染病,亦对普通的瘟疫有效,我给你两颗,算是赔给你。”
那人看着邱善思手中的丹药,依旧是满脸的警惕。
邱善思焦急非常,他上前几步,道:“你夫人此时生死未定,我需要尽快确定她的情况。”
男人见邱善思上前,也慌了,胡乱的挥手将他赶走,嘴上道:“他方才也说能治,结果嘴里便开始吐沫,人都快没了,你们是一伙儿的,我凭什么还把她交到你们手上!你们都是一群庸医!”
慕闲同龚修文传音:“除非她现在从梦中醒来,不然你们这庸医的名头就算是定下了。”
龚修文叹息:“庸医又如何,我只望着能尽快查看她的情况,人别真的出了事才是真的。”
慕闲看了曲径一眼,曲径摇头。村中的情况本就紧张,若他们此刻用强,将人打晕,就算救了床榻上那人,怕是这男人也要同他们没完了。
此事若在村中宣扬开来,那局面就当真不可控制了。
正在众人焦急万分的时刻,床上那人却突然发出了些痛苦的低吟声,慕闲抓住机会,立刻高声道:“快去看看她的情况!”
这屋子本就不大,邱善思两步扑到窗前,便探上了这人的脉搏——是寻常的脉搏。
床上的人突然开始轻声呢喃,邱善思附耳去听,听她呢喃的是:“别去,别去,去不得,去不得。”
曲径耳力尚可,也听清了她的呢喃之言。
如此听来,确实是个噩梦了。
事情发生的太快,方才挡在床前的男人此时尚未完全缓过神来,就听那身穿浅色道袍的俊逸仙君问自己:“尊夫人,从前可有说梦话的习惯?”
他摇头:“从来没有。”
慕闲又问:“尊夫人是何时开始昏睡的。”
男人不确定的回答:“四天?亦或是五天?”
慕闲皱眉,最终看向了卫子墨,他想了想,而后同邱善思道:“子墨道友的这套针,兴许真的起作用了。”
卫子墨有些不确定的看了看邱培之,邱培之看了看慕闲,而后站起了身。他将手中的两颗丹药递给那男子,而后道:“我们需要知道你夫人在梦里都说了些什么,这能助你夫人早日醒来,你可愿帮我们?”
那男人此时似是才终于回了神,他用力推开邱善思的手,两颗丹药也随之滚落在地,他道:“你们是害了我家那口子,不敢承认,所以才在这里收买我!”
邱善思在此刻表现的极有耐心,他捡起那两颗丹药,蹲下身去,直视着男人,道:“你仔细的听一听,她说话了,便是快要醒过来了,你不想见她醒来吗?”
那人的眼神分明有所动摇,却还是不肯信邱善思。
慕闲心道,劝是一定能劝好的,却又是一时半会儿劝不好的。
他同身侧那青山万里的小弟子传音道:“你去观中寻大师兄,将此处的情况仔细告知师兄,不要落下什么细节,让师兄自己决定要不要过来看一看,若他不来,我们稍后也会回去找他。”
那弟子听后行了一礼,道:“谨遵师兄教诲。”而后便出了屋。
邱善思与那人僵持了片刻,床上的人突然又有了动静,喊得还是一样的内容:“去不得,去不得。”
只是这次,她折腾的更厉害了些,险些就要摔下床来。
她丈夫附身去扶她,一个成年的男子却竟险些都将她控制不住。
邱善思等人此时不敢轻易去动床上的病人,只是焦急的出声寻问:“她现在的情况需要施针,我是医师,你需得信我。”
男人本还是迟疑的,可床上的妻子折腾的愈发厉害,因挣扎的过于用力,头上也浮出了满头的汗。他把不准力道,便将她掐起了满胳膊的青紫。
无法,他扭过头来同邱善思道:“你是医师,是你自己说能治好的!”
若这样的话再换一个时候,邱善思是定然不会应的,但此时他应的分外干脆,生怕面前男人反悔。
终于,那男人点了点头,站在一旁的龚修文赶忙上前帮着扶住床上的女子。
邱善思从药箱中取出银针,下针前,他看了一眼窝在一旁,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卫子墨,问:“可带了安神的香出来。”
卫子墨听后,赶忙如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带了带了。”
不用邱善思吩咐,他从自己的药箱中掏出一根银针和一粒丹药,而后便自己去寻火折。
火折放在灶台旁,卫子墨这次倒是学的乖巧了些,提前瞧了瞧那男人的反应,见那男人点头了,这才拿起火折,点燃了手中的安神香。
那女子挣扎时,邱善思也不敢施针,只等着安神香发挥了些作用,床上的人逐渐安稳下来,他才终于将针扎下。
众人皆知他此刻不宜被打扰,于是便也纷纷禁声,徒留那男人目不转睛的盯着床榻上自己的妻子瞧。
大约又过了一刻钟,床上人的面目才算是放松了下来。
随着邱善思的一声长出气,众人的心这才算是平稳了下来。
邱善思慢慢的拔下银针,擦拭后一一放置,而后转过头来,同那男子道:“她现在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顿了顿“起先是我们有错在先,为你夫人医治不当,我在这里赔不是。”
说着,他站起身来,同那男子行了个赔罪礼。一旁的卫子墨和龚修文也连忙跟着行礼。
起身后,邱善思端正着神情,继续道:“你夫人如今虽是陷在梦中不醒,但却能通过梦话将梦中的事说出来,这对我们医治实在有用。除却医治,我们不会在你家中逗留,只是还望你看在医者治病救人的份上,同意将尊夫人所说的梦魇之语告知我们。”
那男人沉默了许久,久到邱善思逐渐开始失了信心,想着实在不行,便多送些丹药,以表诚心。
突然,那男人张口问:“只是将梦里的话告诉你们?”
龚修文赶忙点头:“只需将梦中的话告知我们。”
那男人皱眉:“那她若说的只是一些无用的话,譬如要吃什么,要水,也要告知你们不成?”
龚修文和一旁的邱善思对视一眼,而后道:“我们并不知究竟哪句话便是有用,哪句话又是无用,最好便是将所有的话记下来。”
眼见着那男人又要发难,一旁的慕闲突然道:“这不是她自己的梦,是那梦魔强加予她的梦,那些事她定然是没见过的,所以才会表现的这么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