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提夜间酒,街行无归人。
打更梆锣声传来,三声响起,已是三更,段重帆拎着一只小酒坛,孤零零地在云城内晃悠,城门已闭,他只能在城中找一僻静处独酌,不在乎安静,在乎心静。
段重帆在水边找到一处凉亭,四下无人,仅有繁星作陪,独饮略显凄凉,如此环境下,情绪无处可藏,也无需隐藏。
他从储物袋中取出一枚精致瓷碗,斟酒三碗,倾泻水中,再倒一碗,抬头一口饮尽。
“你终于来了。”
神秘人似乎对段重帆知道自己的到来感到惊讶,“是在下的错,让阁下久等。”
段重帆坐到亭侧,斜身靠住栏杆,也不绕弯子,直言道:“你与邪修‘剥皮’是何关系?与当年兽林一案可有关联?”
“阁下认为我与‘剥皮’勾连,与当年的兽化有关,又策划如今猛虎寨的惨案?”
段重帆并未理会他的反问,道:“这些年‘剥皮’是不是一直隐藏在云城周围?”
神秘人也对他的疑问置若罔闻,“若在下早与他同流合污,又为何要阁下前去猛虎寨?”
“所以你明知‘剥皮’在猛虎寨,还故意让我去,意欲为何?”
“在下想找到‘剥皮’,只可惜没实力接近。”
闻言段重帆瘪瘪嘴,抬手替自己倒了一碗酒,笑道:“无法接近?我重生至今未曾透露身份,只你一人知晓,可为何‘剥皮’会知晓我的行踪?”
那日‘剥皮’问乞丐是不是段重帆,说明有人提前向他透露过段重帆复活的消息,还告知他会前去猛虎寨。‘剥皮’命令匪贼在富文镇抓捕也是为了找到他,确认他的行踪。
“此次在下是想转借阁下的手逼他现身,本以为阁下能及时察觉,并趁此机会报仇,没曾想他还是逃了。”
段重帆端起酒碗,再次一口饮尽,声音懒散道:“如此说来,倒是我没能把握住机会,可就凭我这肉体凡胎,如何报仇?”
“猛虎寨内有大量死怨,是‘剥皮’自保的屏障,也是在下无法靠近的原因,可你不同,你曾收服死怨,凝成怨珠,死怨于你是一大助力。”
这是在夸他?段重帆不屑地“切”了一声,“你早预料到我会利用死怨。”
神秘人淡然道:“不然阁下如何能伤得了镜明真人?镜明真人感灵之体,为死怨克星,同样,死怨也是他的克星。”
“简南我自有方法对付,可是你,不担心我收服死怨后,遭到我的反噬?”
神秘人似乎相当自信,语气轻快,“阁下大可试试。”
“呵。”段重帆冷笑一声,他还真就敢。
神秘人话音刚落,段重帆翻身来到亭外,双手快速结印施法,只见黑气从他身体各处灌涌而出,不过一瞬便将他整个人都裹住,身形也悬到空中。
此前他已发现神秘人出现的规律,并且察觉到他出现时传来的灵力波动,如今神秘人仍在,说明他们之间的‘通道’依旧是开启状态,他只需逆向而上,必定能找到神秘人的所在,甚至能将其反噬。
神秘人长叹了一口气,也不知他做了些什么,段重帆只觉一阵剧痛自颈后传来,四肢麻痹,五脏俱焚,灵台震荡不止,魂体如同被搅碎撕裂一般,他不禁发出一声痛呼:“呃啊...”
这时云城的法阵也感应自启,灵光自段重帆下方窜出,一道道灵线缠绕上他的四肢,击穿其绕身黑气后缠绕净化,黑气化作点点光斑,向上漂浮又消失不见,如萤火一般,却比天上繁星更为耀眼。
就在段重帆即将失去意识时,神秘人不掺杂一丝情感的声音响起,“这是阁下第二次意图反抗,在下希望不会再有下次。”
他话音一落,段重帆周身黑气尽数散去,只听“噗通”落水声音响起,他整个人脱力坠入水中。
水面“咕嘟咕嘟”冒泡许久,直到恢复平静,段重帆都未能浮出水面,四周又恢复到先前的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湿淋淋的手“啪嗒”一声攀上岸边,段重帆双手撑在岸上,费力爬上去后,只觉四肢发软,全身无力,侧身倒在地面,粗喘许久才平复呼吸。
那些恼人的灵线再次出现,缠遍他全身上下,他翻身跪地,正要起身,喉头却涌上一股腥甜,忙抬手捂住嘴唇,“唔咳...”
段重帆将手拿开后,看向手心的血色,蓦然开口大笑,“哈哈哈哈。”
笑了许久,笑到岔气咳嗽,再次呕出一口鲜血。
等体内翻涌的血气平息,段重帆才缓缓起身,走向凉亭,几步路走得像是一辈子那般漫长,只因这灵线纠缠不休。
往常法阵锁定被死怨侵体的人后,必将其定在原地不得动弹,可段重帆压根不管,他心心念念的只有方才花了一两银子买的酒,贵着呢。
回到凉亭后,他先是施法洁身,再将头发和身上衣裳烘干,又把桌上瓷碗拿到水边,在水里随意晃荡几下就当洗过,接着把它收回储物袋后,一手拎着酒坛,一手扒拉身上的灵线,准备打道回府。
可他一出凉亭,抬脚四顾心茫然,“...我方才是从哪儿过来的?”话刚说完,身上灵线倏的一下全都消失不见。
段重帆察觉到后,垂首摆头观察自己,茫然道:“嗯?怎么都没了?”
算了,管他呢,段重帆心道,用原本扒拉灵线的手挠了挠后背,抬腿一瘸一拐地走了。
......
“嗝...”段重帆拎着酒坛走了许久,仍未回到宅邸,酒意上脸,满面通红,他气急败坏道:“唔...为何找不见啊!?”
“宅子难找,唔嗝...人难找...家也难找...嗯?我好像...已经无家可归...”
段重帆踉跄几步,险些摔倒在地,他弯身撑膝,又起身抬头,正好看到漫天繁星,手中早已空荡荡的酒坛落到地上,发出一声轻响,还滚了几滚。
天边北斗仍在,星形清晰,段重帆用食指指向北斗星,嘴唇动了几下,一边念手还一边跟着挪动,道:“北斗位于星空之北,摇光在东,天权在西...宅子在东边...可我在宅子的哪边?嗝...我在哪儿...”
段重帆手指落到面前,转身绕了一圈,手指向何处,他就看向何处,不知绕了多少圈,绕到他头晕眼花,几乎作呕,终于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二弟?”段重帆闭眼晃了晃脑袋,再睁开眼,确认不远处的人确实是乞丐。
“二弟,你为何在此?”
乞丐站在原地,神色无辜茫然,“我也不知...醒来就在这儿...”
段重帆虽喝了一整坛酒,但神智依旧清醒,他走向乞丐,笑道:“你这是观月散步,看到外边来了?可今夜...”他指天仰头,“今夜无月,你为何还会梦游?”
乞丐察觉到他走路姿势不对,疑惑道:“你怎么了?腿受伤了?”
段重帆抬了抬左腿,酸胀闷痛,无所谓道:“喝醉被狗咬了。”其实是方才摔到水里崴了脚。
“被狗咬了?”乞丐瞪大了双眼,显然不敢相信,“以你的身手为何会被狗咬?”
段重帆“啧”了一声,真希望乞丐这时能将他的敏锐收敛,“都说喝醉了,二弟,你来扶我一把。”说着便向乞丐伸出手。
可乞丐却后退了一步,摇头拒绝:“不要,你离我远点,一股酒臭味儿。”
段重帆不依不饶,撒起了酒疯,“我供你吃,供你穿,我喝酒被狗咬了,你还嫌弃我,没天理了!!!你个负心汉,没良心的,呜呜呜。”
他声音越嚎越响,周围甚至有人开窗吼道:“深更半夜的,谁在鬼哭狼嚎?”
乞丐连忙哒哒哒地快步跑上前,抓住段重帆的手臂,低声近乎祈求道:“别喊了!”
段重帆大半体重都倚靠在乞丐身上,整个人几乎挂在他身上,酒意逐渐蒙蔽神智,他撅起嘴唇,撒娇道:“二弟真好,懂得心疼人,不枉哥哥我这么疼你。”
闻言,乞丐无奈地叹了口气,将头微微撇开,免得他呼出的酒气扑到面上。
段重帆如何察觉不到,贱兮兮地凑到乞丐耳边,摆正他的脸,冲着他狂吐气,还打了个酒嗝儿,粗着嗓子傻笑:“二弟,嘿嘿...”
乞丐松开他的手臂,捂嘴皱眉,没忍住发出干呕的声音,用力摆头将下巴从他的魔爪中挣脱出来,走开几步,远离段重帆才喘气呼吸。
段重帆怎会让他逃走,追了上去,双臂搭上乞丐肩膀,整个人压上他的后背,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在他耳边喊道:“臭乞丐,臭讲究。”
乞丐又叹了口气,没把他推到地上,抓过他的双臂,弯身拖拽着他回到了宅邸。
第二日,宿醉苏醒的段重帆强忍着头中胀痛,坐起身后,捂脸叹息,“真是脸都丢尽了。”
他晃晃悠悠地来到乞丐门外,想要为昨夜的事道歉,敲门一碰,却发现房门未关,推门进去后,来到卧房也没见到乞丐人影,厉鬼娃娃也不在。
他正要离开,却看到一旁窗户大开,窗沿上摆着的正是昨日买的糖人,脑中按照方位思索片刻,霎时只觉无言以对。
“...糖人也要看月亮?”
段重帆来到膳厅,乞丐正端着一碗粥细品,魏灿神情不悦,正低声骂道:“好不容易才让姑姑同意,又出这档子事儿...”
“一大早就气恼烦躁,出什么事儿了?”段重帆与他们坐到一桌,边问边取来粥碗。
魏灿“哼”了一声,筷子狠狠地在碗中戳动,“原本打算今日启程去留仙城。”
“嗯,不是说午时过后出发?”段重帆端起粥碗,略尝一口,味道不错,就是有些烫了。
“计划确实如此,”魏灿语气霎时变得咬牙切齿,“可偏偏昨夜法阵察觉到死怨,今日宣布城门紧闭三日,禁止任何人进出。”
闻言段重帆立刻被热粥呛住,咳嗽不停,眼泪都呛了出来,“咳咳。”
乞丐淡淡瞟了他一眼,魏灿也只当他吃粥吃得急了些,“心急什么?桌上没了,厨房还有。”
段重帆拿过桌上的手帕,捂嘴平喘,略咳了几声,心虚道:“没事,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