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云漠漠，纵然今日雪已停，天放晴，雪初化，愈加冷得刺骨。

送走卫朋，容虞遣退了身侧随从，踏着冷寂青砖路独自慢慢走回主院。

他本不擅饮酒，也少有觥筹交错的时候，此刻被冷风一吹，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

暖身药酒素来又性热，还未走至寝居门前就出了一身薄汗，容虞摸索着欲要解去外袍。

有人按住了他复又去解衣领扣的手：“天冷，且等等。”

容虞睁着眼去看近前的人，入眼是秀彻出尘的少年脸容，他这才想起自己寝殿内是留着一个人的，半醉半醒间他叹道：“三郎君，为了你，我今日可是喝了足足三杯酒。”

方玠扶着他，心道：“往日你的酒可都是我给挡的。”

但看着容虞这副模样，定是有客到府，大约还是为他一事而来的。方玠且关了门，半扶半按着他坐到榻上，为他轻柔按揉着额角。

药酒上头快，性暖热，酒力轻薄去得也快。不多时，容虞出过汗后也渐渐清醒了过来，眼中朦胧未明，耳畔先敏锐地听到外间簪钗碰撞的声音。

他在刹那间完全清醒。

府中没有女子，何来簪钗之声？

对了，他使人送卫朋出府，可不记得他带着的美人有没有送走。

他几乎在刹那间反应过来，猛然拉住方玠的手腕一拽，顺势让他跌倒在自己身上，在小榻上滚做一团，又胡乱抱着他的脖颈，双手紧紧拥住了那人。

两人气息相闻，方玠很快也明白过来，伸手半挑了眼前帷帐。

门外这时响起了夏初严厉的声音：“这位姑娘，你为何躲在主家的院落里窥伺？再不言语，我就唤人报官了。”

殿内静寂得过分，惟有呼吸心跳声交缠。

果然有女子的低泣声回答：“禀大人，奴婢是卫府中人，府君在席上将奴婢送予了郡王，让奴婢到郡王殿中伺候……”

她声音越说越哀婉，渐渐低去，容虞只觉得头更是痛了。

贵公子之间送马送妾常有，可他都已经拒绝了，莫非卫朋认为天下没有不会为美色动心的男人，只当他是碍于面子不好收下，这才留给他这么个“惊喜”。

容虞只好披衣而起，眉目间刻意现出几分倦慵之意，启开了房门：“不必了，我会使人送姑娘归府。殿内有娇娘善妒，卫大人的好意，本王只好敬谢不敏了。”

郡王府没有女主人，但依照时下门阀贵家的规矩，公子哥们长到这个年纪，身边哪会没有数个青梅竹马陪着长大的家生子丫头？

一般都会选几个聪明伶俐的家养奴婢放着，一是贴身照料，二是为通晓人事预备。

这小郡王看着性子好，把奴婢们都当人看，身畔的丫头们可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牟足了劲先占牢牢据上一席位置，为以后寻个好出路。

联想到方才看到隐约看到的交叠身影，卫府婢女脸色白了白，连忙告退。

真是可惜，还是先琢磨回去怎么跟府君回禀吧。

容虞尚有几分遗留的残醉之意，他鬓发散乱，垂下了一缕，扶着头回到内室，心下稍安：亲自来府上刻意拉拢关系，又派出这样一个女子百般试探，看来卫朋是有所怀疑，但还没有证据能证实方玠在他府上。

在没有确凿线索之前，卫朋还没想和他彻底撕破脸。

方玠到底牵扯进了什么事？握到了卫朋什么把柄？此事定然是关乎到了卫朋的仕途，或者卫家的利益，才能让郡守大人也来插手。是贪墨？还是结党营私？

能让皇长子投以关注的，想来也不会是一般事。

他胡乱想着，一回头，见帷帐舒卷，而方玠坐在床榻边，一副十足纯良乖巧的模样，桃花眼正忍笑看着他。

“是我的不是，让郡王错失了一朵桃花。”

容虞失笑道：“美人岂是好消受的？听闻卫府上调教婢女最是严苛，动辄性命不保。那姑娘先示之以弱，又借着伺候之名来主院暗窥，绝不止是一个貌美女子那么简单。”

今日接待卫朋入府做客，别处大大方方对外展露，只有主人院落不轻易启开。

主院落和妻妾所居的后院是主家隐私之地，容虞尚未娶妻，只有主院或许会藏人。

恐是卫府中人没发现别处的异常，将那美人抛出来作试探。

这世道女子处于弱势，主家不会将一个以色侍人的婢女放在眼里，但示弱之人往往有出其不意的作用。容虞若真是怜惜美色收了这份礼物，无疑让自己府内多了条眼线。

方玠侧了头，好奇问：“如果卫朋以她的性命相胁迫，让你不得不收下她，郡王又该如何？”

这倒是有可能，卫朋又不是没有这等前科，比如因劝酒不力就斩杀婢女。

“能给人当马前卒，她是聪颖之人，当有几分心机。”容虞一叹，苦笑道，“我焉能救下所有人？我信她回到卫府，有能力应对刁难。”

方玠的眼神深了下去，前世的容虞温和良善，可也不是是非不分之人。

片刻，他复又笑道：“如果卫朋再送美人三千让郡王挑选，做足了诚意，难以推却。或者里面有让郡王动心之人……我是说，招式不在意新，够用就行。”

容虞断然摇首：“我已有心悦之人，心中藏之，不会因他人动心。”

他确实也不喜欢先前卫府美人那种绝艳丽色类型的，他喜欢纯良俊爽、秀彻出尘的……譬如……

心头泛起涩意，容虞警告自己不要再想下去。

方玠下榻踩着锦鞋站起，轻笑道：“郡王说殿中有娇娘善妒，可不是绝佳的理由。”

“非常之时，得罪之处还请方公子海涵。”容虞算是摸清了他的脾气，大大方方地对他行礼，表现得比他还坦荡无辜，“为了遮掩公子踪迹，还请公子委屈一段时日了。”

*

容虞点头允许陈茸下山后，不过次日，陈茸已是叽叽喳喳地回返到家。

他身上穿着宽大的道士袍，素洁肃穆的袍服掩盖不了眼底的狡黠，见了容虞，一边向他说着此行的见闻，一边不无委屈地抱怨当日匆匆遣他走之事。

“主子，这些时日有我帮您盯着，虚云观赈灾之事做得有模有样，保证没有任何差错！”

“连云中的粮商商会也对郡王善行感慨不已，不仅低价给了我们许多好粮，还捐了不少陈米出来，喏，还送了您一对千金良驹，说是百姓心意，我给您带回来了。”

大胤佛道盛行，达官贵人们为了祈福，每年都要在名寺道观里住上些时日，美其名曰清修，可锦衣玉食的贵族们哪里能受得了山中清苦生活，多是买个奴仆假名前去。

容虞遣陈茸前往，一是为了避祸，二来也假借虚云观之名做些冬日赈灾施粥之事。

这等事情，郡王府出面有邀名之嫌，托道观经手便低调了许多。

商人们消息最是灵通，哪里不知道是有贵人在背后主导此事？给出的粮米也不敢抬价，更是溜须拍马，给官员们送要送万民伞，给不沾政事的藩王送礼，哪里有良驹更能表心意呢？

伞能遮阳，马能代步，说些什么民间心念郡王仁行，愿郡王无忧的吉利话。

云中望锦两郡有浩荡回雁原，风土本就适宜于养马，百姓中多有养马好手。何况又不是黄金钱财之物，陈茸心底知道分寸，辞让之后替郡王收下了礼物。

容虞听他吹得天花乱坠，心里也好奇，待要去跑马场看看。

因郡王出了孝期后，重新拾起了习武之事，仆从们也勤快，跑马场的落雪早已被清理干净，准备好了柔软的干草。容虞前往一看，暗赞果然是对良驹。

那马皆是神骏异常，更难得的是一匹通身雪白，另一匹黝黑如缎，连一丝杂色也无。

脚程好的马不少，漂亮的却是少见了，如许漂亮的一对良驹更是不常见。这等出身富贵丛的小公子们好面子，粮商们合议送的礼物也讨巧。

前世粮商们也给他送过马，只是不是一对，而是一匹；未经陈茸之手，是由陈松接下了。陈松办事老道，只如实禀告，不会在他跟前炫耀，容虞也没放在心上。

陈茸嘿嘿笑道：“主子，我照话本里给它们取了名，白的唤作照夜玉狮，黑色的唤作盗骊翻羽。怎么样，您教我的书没白教吧？”

容虞失笑，照夜玉狮是西域千里马，传说其性暴烈如狮，世所罕见，盗骊翻羽更是仅在古籍里记载过的马。

这对良驹漂亮是漂亮，比起真正的战马怕还有距离。

话虽如何，漂亮物事惹人爱，被陈茸这么一吹捧，他也难得涌出了几分跃跃欲试的少年心性。

“主子主子，那是您新近交往的美人吗？王府莫不是要有主母了？”

刚翻上照夜玉狮的马背，容虞就见牵马的陈茸忽而对他挤眉弄眼，热烈又小声地询问着。

他噎了一下，回头看到那边不知何时立了道披着狐裘的影，那美人狐裘下露出黄白间色交窬罗裙的摆，云鬓高髻，戴了一道流苏珠帘面纱，竟是也来了此处的方玠。

昨日起，自家主子新宠幸了个娇弱美人，美人善妒，这道消息已经在王府传遍了。

卫府送来的珍稀狐裘隔日就披在了美人的身上，“她”立在那里，盈盈一道身影，看着轮廓比寻常女子要英气，可披着男装裘衣，傲气之下，显得又怯弱招人怜。

前世的楚王怎么能知道，他会有穿着女子装束藏在自己府中的一天？

容虞几乎要忍不住大笑起来，可他向来体贴人意，知道顾及少年的自尊心，略略点头，换上了惊喜表情：“是阿筝来了吗？”

陈茸愣愣地看着自己主子那副没出息的样子，憋屈地后退了一步。

容虞不会说要病人好好躺着的扫兴话，只驱马踱步到了近前，悄然俯身低语，宛转表达对客人的关心：“今日身子如何？可是想来跑马了么？”

方玠回了礼，他动作优雅，面上倒也看不出有伤在身，与他悄然说着：“蒙郡王之恩得休憩两日，现下已是行动无碍了。”

昔年在战场上中了箭，折断箭支继续杀敌也是常有。

那日昏迷是失血过多加上寒冷，这一道伤，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难捱之事。

作者有话要说：特务姑娘：业务能力没比过，到底是谁啊捷足先登？

方三公子：（礼貌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