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是方玠啊。
容虞暗自喟叹,将卫朋昨日的言语举动告知他听,对着第二个消息发出疑惑:“云中与望锦相临,卫氏当年依附陆氏而活,后来势盛后才开始着重经营望锦,望锦郡可以说是卫氏的根基也不为过。”
他颇有些不解:“当年卫家的卫循在帝京出任吏部侍郎,还说不如归家云望为国朝守门。卫朋为何放着好好的云中郡守不做,偌大家业在旁不顾,而想去洛京讨一个京官?”
“郡王也说了,卫氏当年是依附陆氏而活,卫家历来家主都奉陆氏之意为圭臬。偏偏卫朋是个反骨,他不满魏言,也对陆氏的主张颇有微词。”方玠道,“我听闻,陆年将要出任朝中宰执,他昔日在席间酒醉,斥责卫朋北守云中,和临近的并州魏言结仇太不应该。云中是边郡,并州是富庶之地,两地知州郡守不和于国不利,或者借由此次调动,让这两人离得远些。”
卫朋与魏言不和之事朝野皆知,却没想到卫朋连陆氏家主陆年都有所介怀。
容虞若有所思,却见眼前一暗,是方玠在他面前俯下身来,好奇道:“方才听郡王所言,该是昨日郡王怜惜姑娘,多喝了几杯酒,怎么连这个都要算在我的头上?”
容虞刚才跟他说到卫朋杀婢之事,是想提及卫魏两人连陆年都压制不了的矛盾。
谁想方玠很快推断出他昨日醉酒是因卫朋送上的美人,他一说,容虞忽地想起了自己醉得糊涂时,拉着他唤“三郎君”之事,登时大为懊恼,悔不当初。
他轻咳了一声掩饰失态:“若不是三公子,郡守大人权倾一方,怎么会登我的府门?那姑娘怎么会殷勤劝我酒?此事赖在公子头上,倒也不冤枉。”
这么说着,到底有几分心虚,容虞话头一转,委婉将此事揭了过去:“不过酒是好酒,还留有一坛,我这便唤人取来,斟上三杯给三公子赔罪。”
又联想到卫朋送过来的珍稀膏药,于是唤陈茸一并取来。
方玠笑吟吟看他忙不迭地出门唤人,简直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前世小皇帝纵然怕得要死,恨得要死,面上还是得咬牙切齿唤他“楚卿”,而今生的郡王,对着他这张少年的脸,亲去唤人斟酒来给他赔罪,可比前世的小皇帝真诚多了。
有幸……庆幸这一世能早些与你重逢。
*
卫朋送来的膏药,且不说别的,仅是莹润玉瓶就价值不菲。
“已请夏先生看过了,确是疗愈伤口的良药,无毒。和夏先生制的药功效相去不远,胜在用的原材料都是上好珍稀之品,往后留下的伤疤可能会淡些。”
容虞先将药瓶递给他,将夏初的叮嘱尽数相告。
倒也不是必须用这药,关键还是得听听伤者本人的意见。
若是爱惜肌肤容颜的女子,用它正得宜。方玠摇摇头,道:“夏先生的药很好,不必换了。这药易于携带,玉瓶也容易保存,郡王可留在身边,当寻常金疮药用便是。”
方家是战场上搏杀出来的功名,他并不在意几道伤疤。
容虞猜到他会这样说,心念一动,却是想起了一桩遥远的旧事:“四年前,公子相助我时,被三皇子的鞭梢伤到了手,可有留下伤疤?”
前世禁苑中相伴五年,但君臣各怀心思,从未有过执手相看的亲近时候。
方玠不答,在灯下挽起袍服的衣袖,右手手心托起,示意他看。
烛光燃得黯淡了些,一时影昏昏。容虞垂眸凝神去看,那只手上薄有剑茧,手指秀硬修长,手心处果然有一点极淡的痕迹,不是近前仔细去看,绝难看得出。
幸好当时没伤到筋骨。容虞轻抚察看毕了,舒了一口气。
他手指抚过时轻柔,触感也轻微,小心翼翼的,像是触碰一段经年的旧梦。
是下意识所为,绝称不上是失礼。
不好。
方玠神容不显,可因这一点轻抚,略有些不自然起来。
他这具躯体年龄十九岁,可他毕竟不是真的十九岁少年。前世将近而立的楚王方玠,已经是懂得人世间欲念的男子。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提醒道:“郡王,酒该温了。”
容虞又迟疑道:“那日你与三皇子……”
他清楚记得,那日临去前容昭说要与方玠比试,以输赢定梅枝的归属。后来嘉应帝又说梅枝是三皇子所献,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
“他赢不了我。”方玠低声道。
“只是我与郡王一样,寄人篱下,伴君虎侧,有些名头,也就不必相争了。”
他清浅一笑:“谁知此事还扰了郡王萦系于心,我很感激。”
方玠不是挟恩图报之人,再世重逢,灯下执手,他却惋惜着,明知道这人有时候心软得过分,自己前世怎么没能好好加以利用呢?
这想法一出,又被他很快否决。
景靖帝是温和良善之人,可不代表他是非不明,相反,他心窍玲珑,宛如冰雪。试问脾性再好的君王,能接受自己做傀儡之君么,能容许垂拱殿里有独断专行的权臣?
他们那时的身份,注定他对自己有怨忿难解。
前世宫禁生变,方玠顶着初春的料峭余寒冲进未央殿,已经错过了两人间的最后一面,他能看到的,只有静静伏在案上的青年,还有倾倒碧玉盏中的一点残酒。
小皇帝出奇的乖巧温和,再也不会用藏有警惕的目色去看他。
血色在睡去那人的侧脸上染出艳色。
而紫檀案上残余的殷红字迹烙痛了他的视线。
没有人看到,独柄太阿的权臣楚王,沉默着在皇帝身侧跪下,动作轻缓地将人抱起,慢慢用素袖去拭他脸颊脖颈处触目惊心的红色。
已经不知是朱色的酒,还是赤色的血。
明明小皇帝有时候那么心软,对背弃他的人还尚存怜惜,怎么到了自己性命攸关之事上,忽地就这么硬气了呢?
为什么不肯等一等他,只要肯等一等他……
哪怕是质问他,痛斥他以臣弑君,总好过平静饮下一盏“上林繁花”。
他以为皇帝是恨他的,那一瞬却是不敢肯定了,人死灯灭,爱恨俱去,万事茫然。
隔世的痛楚袭来,压过了一点被激起的血气,方玠从容敛去自己的神情,重又显得温和无害,只在心底无声重复了一句:“……我很感激。”
*
陈茸在偏殿温好了酒送来,见到的是从里间而出的郡王,他在心底哀嚎了一声:谁说不是色令智昏呢,一个小女子,晚间想喝酒了,居然还让郡王亲自去伺候她。
容虞听不到他的心声,他取了酒回来,果然如先前所说,认认真真斟上了一杯:“公子请。”
那时出殿门唤人的时候,他又去了夏初那里一趟,还好离得近,还好夏初并未就寝。夏神医没好气地回他:“那是暖身药酒,他服用无碍,莫要贪杯就是。”
容虞连忙道谢,待要离去时夏初又追出来,古怪眼神看过他上下:“小主君,别嫌我啰嗦,我还要提醒你一句:他有伤在身,你别多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容虞满腹不解,指了指自己:“我?什么?”
夏初痛心疾首:“那人容色惑目不假,可依小主君的才貌,什么样的好女娘好儿郎找不到。他是皇帝的外甥,你可千万别被他迷了去。”
“啊?”容虞本来没有什么旖旎心思,哪知道夏初的想法歪到了天际去,他一时间没有明白过来,是说方玠不可结交吗,“夏先生,我也是皇帝的侄子,你……”
“砰”的一声门被关上,夏初恨铁不成钢,索性眼不见心不烦,由他去了。
直到这个时候,看着方玠黑发轻挽,笑吟吟自他手中接过酒盏去,容虞才陡然明白了夏初所说的“容色惑目”是什么意思。
方玠当真有一副好容貌。他少年时还未长开,只觉秀彻出尘。及到青年时,那双桃花眼多情又阴郁,便是让人移不开目光的目眩神迷。
现在的方玠,隐隐有了往盛年容貌发展的趋势,眼形微翘,眸子琉璃色泽,在灯下看来,竟比初见时更加绮丽,真是让人……让人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容虞不敢再看,微微垂了睫,复斟道:“公子再请。”
方玠也不同他客气,接连饮下了三杯。
他是千杯不醉的酒量。前世高居庙堂,多的是觥筹交错的场合,洛京的酒绵软,远不及北地的浓烈。但洛京之酒易醉,在红尘权势中久了,谁又能一直保持着清醒呢?
自己竟然没发现,小皇帝是个沾杯即醉的浅酒量。
看来前世宫禁五年,该掩藏的地方,他掩饰得很好。
方玠心头就起了恶劣念头,他姿态优雅地为容虞斟了一杯酒,双手从容端起:“回敬郡王。”
容虞推拒不得,纤长的眉浅蹙,尽量保持面上的若无其事,抬手:“多谢公子。”
只是他指尖还没碰触到杯沿,方玠的手就转了回去,含笑道:“郡王年幼,饮酒不宜,这杯还是我代了罢。”
容虞简直哭笑不得:“谢。”
自己前世活了二十七载,现在承蒙十九岁的方玠这么照顾。
十九岁的方玠还在言辞客套说着:“郡王不知我因何来北境,还能如此相信于我,是我之幸事,亦是我该谢的。”
两人挑灯把酒良久,夜色已渐深。冬夜冷,却短。
若说初时收留他是报当日之恩,现在略略知道了眼前形势,容虞想,他还在帮着方玠,大抵一部分是因为相信少年时的方玠,一部分是因为寄托希望在容晞身上。
前世东宫改制,初心利民,其中不少措施他也是极为赞成的。
只是前世那般惨烈收场,今生,又该如何呢?
作者有话要说:前世那杯“上林繁花”不是三公子送来的。他对皇帝并没有杀心。
四舍五入这也算约会了,感谢陈小茸和夏先生提供的道具和指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