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南万民空巷,敬拜神医献身的场景很快传回了韦蒙的耳中。
“幸得皇子妙算,力挽狂澜。只是韦某愚钝,为区区女子这般造势是否必要,虽说这时疫的主动权又落回了我们的手中,但却让这女子尽得民心。”
确实愚钝。
还得让他亲自从南疆东边将人带回。
霍桑品茶的眸已毫无波澜,细看原是被多日的失望填满了。
不过念着南孟最后几分利用价值,霍桑缓了缓心中的不耐,放下茶盅道。
“众人眼中,她不过已是死人。得些民心又如何呢,此计最要瞒过,不是这南疆百姓,而是这医女的身边人 。”
韦蒙立刻想起,为了不容有失。皇子直接动用了身边武功最是强悍的侍卫俘那医女,其态度着实严阵以待。“您是说那个一直带着面具的男子?”
“韦族长有所不知,我有个好妹妹曾几次与这医女打交道都落了下乘。我细问之下才得知,护着医女的原是那无妄楼楼主。”
提到无妄楼,霍桑脸色终于有了变化。
他们是从未见过的宿敌。
这些年几番交手,无妄楼几乎长成了他心中最大的一根刺。世人传这无妄楼楼主通晓天地,任何门派势力在他面前没有绝对的秘密可言。不过无妄楼对武林中大多斗争毫无兴趣,只经常骚扰他西岚扶持的奎教势力。
许多暗中筹谋分明只有他一人知晓,却仍是被不断截停破局。
就算霍桑再怎么提防也无用,当他以为是什么深仇大恨的敌手,偏偏他又把分寸拿捏得极好,折他羽翼,却不毁根基。每每想起,霍桑心头窝火,却苦于其神出鬼没,难以具体针对。
却没想到阿什娜在中原的胡闹意外搅出了他的真实身份。
——谢昀。
谁能想到这既是分号满天下的明远镖局少主,又负江湖第一剑客美名。手上的无妄楼更是行事神鬼莫测,江湖各派人人心有戚戚。
却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为了小小医女竟死生不顾。
“可既然这女子是那人如此软肋,我们这样行事,难道不会更遭他的报复么?”
报复,当然会报复。
若败露了痕迹,以他谢昀之能必能搅得南孟翻天覆地。
可那与他有何干系呢?到了那时,首当其冲的还是南孟。
而相对的,谢昀至今还未察觉,也证明了一项他的猜想。
这事却用不着告诉南孟这位既贪又怕的族长。
霍桑扯了扯唇角,假意解释。
“所以才要设计那医女主动献身。据我所查,他对那医女言听计从,而那医女实是个心地纯良,不曾受过磋磨的无知少女,最是容易拿捏。赴死乃她自愿的选择,谢昀要复仇就会将医女仅存的那点声名拖入深渊。”
“竟是如此,皇子洞悉人心,韦某自愧不如。”
韦蒙闻言,放下心来。
时疫,是韦蒙与霍桑,是南疆与西岚,是人命与欲望之间最见不得光的事。
一旦东窗事发,所有累积的威信就会崩塌。
今日的宁月,也可能就是明日的南孟。韦蒙听到谢昀是无妄楼楼主的名头,不由得后怕。近十年才好不容易将南孟及南疆的人心归拢,差点功亏一篑。
霍桑见安抚好韦蒙,幽幽提起另一个西岚与南孟合作的条件。
“时疫试验已有了结果,现在所剩只有当初族长应允我的丹凤羽了。这么多年搜寻,族长不会还找不到丹凤羽吧?”
霍桑的大燕语炉火纯青,那缓缓拉起的尾音,像是冰冷又淬毒的剑刃缓缓贴着韦蒙脖颈划过。
韦蒙不禁冷汗涔涔,与虎谋皮,不外乎如是。
“先前苦于那老贼婆记恨我族十三年前屠戮她巫医一脉之事,用尽刑罚也不曾吐露。不过幸得皇子捉来这有这巫医血脉的医女,我已安排好,将那医女送进万蛇窟,想来那只看重血脉的老贼婆定会放下戒备,尽数告知。”
-
“这是做什么?”
“怎么姚大蛊师不知道么,这当然在种蛊啊。”
南孟所在于山林泥沼,瘴气丛生之处。
甫一入南孟,姚蓁携宁月便被直接送到一处暗房。暗房之中,盛满了大小各不相同的瓦罐,还有数百竹筒绑着麻绳,吊于半空,使得整个屋内显得逼仄沉闷。更不提暗房之中,脸上挂着阴恻恻笑容的南孟男子。
姚蓁以特使之名,看守宁月,南孟男子知道特使厉害,并不管姚蓁。只兀自遵照吩咐,在所有瓦罐竹筒之中选了数十种,紧接着在宁月四肢上又划开数十刀口。
鲜血缓缓在地上滴出一个血洼。
只是当事人犹在傀儡蛊的控制之下,表情木讷,似察觉不到痛意。
姚蓁当然知道这是种蛊的流程。
但她从没见过在一个人的身上同时种下十几种蛊虫!
看着近十种不同蛊虫分别从刀口之中缓缓爬入宁月血肉之中,姚蓁竭力控制自己神色淡漠,不露破绽。
“这么多蛊种给一人也太浪费了。”
南孟男子种蛊的手未有停顿,看在特使面子上才懒懒地答。
“姚蛊师是新升的南疆蛊师,不知道也难怪。此女身上流有南孟巫医一脉的血,蛊虫对她天生青睐,只有如此,才好彻底控制。”
种完蛊,男子又吹起蛊曲,只见刚刚还血流不止的伤口渐渐凝了下来。
再用布巾胡乱一抹,那伤口就淡得看不出刚刚所经历的酷刑。
南孟男子处理好,抬头望向姚蓁,看似客气,已有驱逐之意。
“这蛊已种好,这女子再有什么聪明才智也插翅难飞。姚蛊师尽可放心,回去与特使复命了。”
姚蓁回忆起特使对南孟不屑一顾的口气,面上也露出几分跋扈。
“特使道你南孟做事毛手毛脚,此女事关紧要,若不亲眼确认确定她被关好,我可没法向特使交代。”
南孟男子嘴角一撇,忍了忍,“既然如此,姚蛊师可别嫌那地方吓人。”
崎岖山路走了又走,姚蓁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
眼前,是一片深邃阴暗的巨坑,腐臭的气息越靠近越浓郁。坑下深几丈,远远一眼就足够令人头皮发麻,那却也不过是南孟蛇巢的冰山一角。无数阴暗爬行的毒物扭曲成一团,如同浓稠的墨色海浪诡异翻涌。黑暗之中,隐匿着数万双的眼睛窥视着上方的新鲜血肉。
而此时此刻,宁月在南孟之人吹奏曲下,宛如行尸走肉一般,立于坑边。
“特使说这医女的命还有用,你要她死?”
“怎么能说死呢?”
南孟男子只当这位南疆女蛊没见过世面,边说边继续吹奏蛊曲。
下一刻,白衣女子一跃而下,霎时被蛇潮海浪浸没。姚蓁藏在袖中的指尖本能地一抽,想要抓住那抹身影的冲动被强行克制下来,她闭了闭眼,只听到那个男声残忍地轻笑道。
“生不如死而已,上一个被进去的巫医血脉可还在这万蛇窟里活了十年之久呢。”
是了,巫医血脉。师傅和她说过干脆将计就计,搞清南孟目的。
她要照应师傅就不能只是无用的担心 。
姚蓁睁开眼,在男子不注意时偷偷撒下一小撮金黄粉末。
南孟地形鬼魅,一路走来,她尽力留下记号。
她相信,一定不只是她,还有很多人不会被假象蒙蔽,放弃师傅。
-
惠南,义庄。
“有了!”
尚在病中的苏井从停尸房出来,拿着她填好的验尸单交给谢昀。
苍白的脸色却因有所收获,而染上一丝红晕。
“你猜得没错,那桌案上的血不是争斗导致,而是阿月刻意留下。”
“我按照你的意思,用血在病人尸身中进行检测,果然在病人肺腑之间发现了一些成型的蛊虫。”苏井轻咳了几声,从怀中拿出一个瓷罐,继续道。“经过比对,这成型的蛊虫只在急症而去的病人身上可见,先前的病人身上亦有,但皆如米粒,不曾破卵。”
“阿月定是已经发现了是南孟操纵蛊虫,自导自演这时疫。”
鸢歌恨恨地盯着瓷罐。
“怪不得圣水立即见效,恐怕就是蛊师催蛊和不催蛊的效果罢了。”
“既然阿月研究出了这其中关键,以她的能力,专心破蛊并非难事,所以——”
“所以,她不可能去做献身的傻事,那实在是对她医道的侮辱。”
谢昀沉声道。
在旁听了许久的沈霄沉默半晌道。
“南孟为掠走宁姑娘竟如此大费周章?”
谢昀斜睨着沈霄。
“大抵,他们以为如此,她便孤立无援。”
“当这是她的选择,深明大义到了极点,所有人都会畏缩在这光环下,忘记她本身是否痛苦,是否自愿,而最终无人出手救她……”
“这南孟道貌岸然得……”苏井听着谢昀的释义,胃中竟开始反酸。
“真叫人恶心……”
诡计之道貌岸然,谢昀只认识一个。
他握住如晦,身形一动似要离开,沈霄忙叫住。
“你干嘛去?”
“不过是为了给她铺路忍让了点,真当我杀不了他么。”
宁月不在,执剑男子神色冷厉淡漠到了极致,众人望之只觉陌生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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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蛇窟内。
跌落在蛇潮的宁月,不再佯装被操控的麻木。不知那南孟往她身上种了什么蛊,宁月倒不担心。因她的体质,无论什么蛊一个时辰后都会失去效用。
但问题就是还要一个时辰。
冰冷湿滑的毒蛇无处不在地从她肌肤每一寸碾过,近在咫尺的嘶嘶的吐息声更是像地狱恶鬼的召唤,每听到一次,心脏便不由地紧缩。即使这些毒蛇像是受什么桎梏,并没有第一时间冲上来撕咬她。可无边无际,无人支援的孤寂无限放大着宁月此刻内心的恐惧。
更雪上加霜的是——
宁月苦笑着抬头,看向深坑之上,鬼戾枯木直指的月亮。
那是满月。
没有药汤,蛇窟又阴冷潮湿,寒症不可避免地提前开始发作。
宁月的四肢逐渐开始僵直,森冷的寒气从她口中冒出,饶是蛇群,也受不了如此冰冷的温度,结团的蛇群一点点散开。宁月的身体在蛇巢之中,不断下陷。
这蛇窟的底像是没有尽头,月光再也找不见宁月。
在涌动着,充斥湿滑冰冷的活生生的黑暗中,丧失行动能力的宁月只能闭眼,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复诵蛇胆、蛇油、蛇皮这些药材的药性以及所能配出的成方。
不会死的,南孟如此作践而不杀,定是还有要利用她的地方……
宁月咬着牙一直坚持到自己失去意识之前。
“哗啦啦——”
黑暗之中,万蛇窟的至深之处,响起了一串锁链之声。
宁月下坠的身体霎时加快许多,不多时白色的身影轰然掉落在地面,掀起一小片灰尘。又是锁链声起,百条蛇群汇成一条移动的“织毯”将女子抬起,往锁链声出径直而去。
万蛇窟内深不见底,石洞错综复杂,唯这一处,上下通透,透过拳头大的石眼,落下一道银白月光。月光照下,四条手腕粗的铁链将人的四肢牵起分别拴在石柱之上,而中间汇聚之处,乱蓬蓬的花白头发下,是一双亮如鹰隼的眼睛。
岁月和囚难不曾剥夺她半分骨气。
她幽幽注视着被蛇群运送到眼前的女娃面容,惊讶地微微挑眉。
这倒霉孩子,好像是她生的倒霉孩子生的。
作者有话要说:阿月回外婆家啦(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