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蓁?!你还活着呢?”
时隔三日,众女使又在寨子里看到了前来上交蛊虫的姚蓁。她为阿奶受二十道鞭刑的事情,她们都有所耳闻,也知道长使想收姚蓁进房中,但她拒绝了。这决绝的做法,让从前许多觉得姚蓁就是假清高吊胃口的女使彻底哑口无言。
才三天时间,没有长使的首肯,姚蓁自然也领不到伤药。众人视线所及,姚蓁的衣服底下都透着血色,露出来的皮肤上都是堪堪结成的痂痕,触目惊心。还有原本姣好面容上,明晃晃扎在额心,一看便是磕头磕出来的伤。
这人光是站在这里,就够渗人。
“姚蓁,你的阿奶……还好吧。”队伍里有的女使动了恻隐之心,时疫横行,谁说的好下一个得病的是不是自己的家人。
“死了,寨子里不让阿奶待,第二天我去寻她,她已经病死了,我就随便找了个山头葬了。”
“……”
无论是姚蓁冷漠的口气,还是死亡的字眼,里面透露着的森森寒意冻得女使们浑然一颤。
怪不得姚蓁整整三日没在寨子出现。
“姚蓁,你还真是铁石心肠啊。”
负责查收女使上呈毒物的男蛊师从堂外走进,虽是笑着,偏偏叫人听出咬牙切齿的味道。他原本以为经过他对长使的举荐,让这女子成了掌中之物,便再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没想到,她倒狠,彻底让自己不再有所软肋。
“那就让我看看你能献出个什么宝贝来吧。”
“这次的蛊,我想直接呈给长使。”
男蛊师冷笑一声,“你不会以为长使还想见你吧?”
姚蓁满不在意,“长使不想见我,也不想要上等蛊么?”
又是上等蛊?
男蛊师不愿相信,上次的蛊已经足够磨人时间和精力去养,就算姚蓁天赋卓然给她养出来了。短短三天再交一个上等蛊?痴人说梦。
“你便去请长使来,若是我拿的不是上等蛊,便再罚我二十鞭。”
再二十鞭,姚蓁就算是铁打的,也会死。
女使们议论纷纷,开始相信姚蓁如此夸下海口说不定是真的有料。
“格尼大蛊师,就请长使来吧,我们也想见见上等蛊是什么样子呢。”
自蛊术被男蛊师拿捏在手,蛊就分了品阶。
不会蛊术养的只能算是毒虫。瞎尝试,最多只能制出入门的蛊——比寻常毒虫更听饲者的话,毒性更强一点。
低等和中等的蛊则会开始超出毒虫原本的毒性,能在人的血脉里寄宿,听从饲主号令。
而上等蛊,不再局限于毒物本身,蛊能变为蛊师的眼、蛊师的手、甚至是逆转蛊师命数的最后一击。这考验蛊师的饲养之法,是否能将蛊养出灵性,用而是随饲主心意,无需多号令,能操纵于无形。
一般大蛊师偶尔能育成上等蛊,而长使出手就是上等蛊。
据说他们东处这位长使惯用的上等蛊便是一种毒蜂,可千里追踪,至死不休。
众人话语让格尼只能硬着头皮去请来了长使。
长使坐在厅堂上位,斜睨着姚蓁。
“呈上来吧。”
姚蓁从怀中拿出竹筒,轻手轻脚地打开,一只幻彩的紫蝶停驻在口沿。
“小小蝶蛊?也敢说是上等蛊?”
长使不屑一顾,姚蓁并不在意。
她将紫蝶从竹筒中拿出,轻轻一吹,整只紫蝶竟像细沙般散在空中。
但仔细一看,并非消失,而是化为更细的紫雾飘向四处。转瞬,所有的人眼神忽然变得空洞迷茫。
“好多珠宝啊!我的!我的!都是我的!哈哈哈!再也不用当女使了!”
“阿郎,你怎么在这……我不是在交蛊虫么……多亏你帮我制蛊我才不想被放血呢……”
“……贱人!让你得意!!长使看上的明明是我!”
厅堂之中,话语声逐渐变得混乱。
第一时间捂住口鼻的长使皱眉,姚蓁竟然制出幻蛊?!
“嘿嘿!大蛊师有什么!我迟早能当上长使!我早就不稀罕伺候他了,只要我的上等蛊制成,我就与他斗蛊,将他取而代之!”
就连大蛊师格尼也中了招,此刻脸上那得意洋洋的笑容,浑浑噩噩想要往上座坐下的蠢样,长使嫌恶的起身,直接一掌拍去。
那掌没有内力,却淬了一种蛊毒。
格尼当即倒地吐出一口鲜血,迷迷糊糊睁开了眼,却不明所以。“长……使?”
“怎么样长使,可算上等蛊?”姚蓁在堂下追问。
“区区一介女子能做出什么上等蛊来,我这不是好好的没有中招吗?”长使一甩袖子,依旧一副高不可攀的模样。
“是吗?”
姚蓁勾起唇角,一打响指。
长使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却为时已晚。
厅堂之中哪有什么乱象,所有人都神色清正地站在原地,就连刚刚被他打了一掌的格尼也好好的,只是他们现在看过来的目光都是震惊又忍笑。
因为此时此刻的长使,正面对堂中红木柱当作姚蓁在讲话。
“长使,此蛊可为上等蛊?”姚蓁在一边假装恭敬,又问了一遍。
长使面色一黑,但众目睽睽,他咬着牙认下了他先前的话。
“算是吧。”
此话一出,女使们可炸了锅了。
那姚蓁不就成了第一个破格升为蛊师的女使啊!
而姚蓁也松了一口气,她总算没有辜负宁月借给她的上等蛊。
一时之间,姚蓁风光无限,到处都有女使拉着问她怎么养的蛊。
“姚蓁。”
姚蓁为了躲清静,去了原来阿奶的住处。因为阿奶的离开,其他人怕时疫残存,连带附近都毫无人气,显得十分破落。
却还没想到,还是有人跟到了这里。
姚蓁转头,看到的是平日一向与她不对付的一张脸,向晴。
比她抓毒虫更努力更不要命,却因为没有天赋,也没有当过蛊师的阿奶,一直只在温饱线徘徊。后来开始偷偷跟着她,她抓什么毒虫,怎么喂蛊,向晴就跟着做。如此模仿,有时运气好,甚至比她还能多领一些口粮。
“怎么?”姚蓁挑眉,不知向晴这次打算怎么个“学”法,学成蛊师。
“你,骗了长使。”向晴的语气斩钉截铁,让姚蓁心里蓦地一跳。“那个蛊不是你制的吧。”
又让她偷偷跟上了?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姚蓁表面厌烦地皱眉,实则默默摸上了藏在袖中,宁月给她防身的毒粉。
“我知道你那天离开寨子,根本没有安葬阿奶……我瞧见了,你找了外人救她。”
“和外人接触是重罪,你是知道的……但是你回来了。如果她没有救成,你不会回来……”向晴步步紧逼,说话虽然含糊颠倒,可姚蓁心知肚明向晴猜得一点没错。
就在两人咫尺之遥,姚蓁预备洒出毒粉,向晴却在她面前毫无征兆地跪了下来,又膝行了两步,攀住姚蓁衣角。
“我帮你保密,你救救我妹妹向雨。”
“她时疫很重了……长使瞧不上我,向雨又太小,长使不会浪费时间救她。我只能求你了……如果你救下向雨,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会帮你……”
姚蓁捏着毒粉的手都已经抬起了。
可这一刻,她恍然看到向晴的身影与前几夜长使门前的她重叠到了一块。
不过都是拼命活着罢了。
-
惠南城义庄。
“到了。”
苏井拍了拍她运尸的板车,两个活人掀开白布,边起身边打量隔绝许久南疆以外的世界。
真的出来了……
向晴拉着向雨对着男子装扮的宁月就是一拜,她深知她威胁得了姚蓁,威胁不了宁月。
她不过是赌了一把。
“多谢两位姑娘救命之恩——”
向晴大礼施了一半,一道冷漠的声音从角落传来。
“又是南疆人?救个姚蓁就够你用的了吧?”
是庆汝。
鸢歌不在·,义庄里因时疫要忙的事情很多,没人能时时刻刻看着庆汝,她就告诉庆汝她下了蛊,离她三里,必死。庆汝知道宁月手段,没敢挑衅。为了不感染时疫,一直躲在自己的小房间,连日来默默目睹着宁月废寝忘食地研究时疫,破解时疫。
她不觉得宁月是真的善良,都是为了丹凤羽罢了。
救回姚蓁,也是为了利用她,去接近南孟。
南疆的死局不会因为一个宁月有任何的改变。
庆汝告诉自己,只要再等等,宁月就会放弃。
可今日,她又带人回来。
这没有意义,除了增加感染时疫的风险,没有一点好处。
庆汝不懂,宁月到底在坚持什么。
宁月抬头,却也不明白庆汝为何如此发问。
“什么够不够用?人命关天。”
简简单单四个字,化成一阵风吹得庆汝眼底的阴暗一僵。
不再理睬乱发疯的庆汝,将人交给病情大好的苏井弟弟苏河领去房间,宁月带着面巾转脸对苏井道。
“给义庄添麻烦了。”
“你也说了,人命关天。”苏井叹了口气。“真要怪,也得怪上边,这抗疫救灾的事儿本不该压在咱们一个仵作一个游医,还有这焚尸的义庄上。”
说到这个,两人俱是心里一沉。
前日,宁月缓下了姚蓁阿奶的病情,对时疫的方子更有信心。虽时间尚短,不能断定完全根除,但起码不会让时疫夺人性命。
和宁月商量过后,苏井白日去本地巡卫司想上呈方子,她以为官府不出手只是因为一时没有好的解决方案才放手不管。可方子递上去许久,也不见上面有人确认或过问,苏井都做好准备让阿弟作为人证过来了,可苏井硬是连巡卫司的门也没踏进。
不仅如此,苏井离开巡卫司时还被警告了对时疫之事必须守口如瓶,言下之意的狠辣竟是比对付时疫还要果断。
这让人不得不发现一个事实。
——惠南城官府好像不是管不了,而是不想管。
这实在是比时疫本身更可怕的消息。
是有人刻意漠视,允许一条条生命被无端夺走。
时至今日,南疆时疫发生已有一个半月。
苏井每日出门,眼睁睁看着惠南城外到了十室九空的地步。一半病死,人直接就扔在了乱坟岗,一半尚可活动的都往山里跑,为求南孟庇佑。
若是南孟能将剩余的人都庇佑也行,可听姚蓁所言,老弱妇孺没有一技在身,都是易被抛下之流。
世道不公,他们何其无辜。
苏井和宁月知道自己是普通人,都会被这世道裹挟,和这些被抛下的无辜之人本质上并无区别。不过此时较之更幸运,且尚有余力,所以救人。
救人不是为了别的,是她们明白,在这世道之下,或许下一个沦落到同样境地的就是她们自己。救他们,就是救来日的自己。
就救到救不过来为止吧。
-
十日后。
南疆东寨,长使房中。
“长使,族长来信。”
烛火跳跃,将读信的长使脸上阴影抻成恶鬼模样。
良久,一掌轰然拍在书案上,把送信的格尼看得心惊胆战。
“族长责我办事不利,说有外族在我眼皮子底下捣乱,坏我南孟好事?怎么族长都知道了,我却不知竟有此事!?”
格尼支吾着,不敢再隐瞒。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不久前乡里冒出来位游医会治时疫,一些得不到咱庇佑的南疆人就跑她那去了……但都是些病得要死老人孩子,我以为不重要……”
“不重要?惠南已经闭城十日,外族人是怎么进的南疆?她哪来的方子,哪来的药?哪里来的地方收治那么多病人?”
从没见长使发那么大的火,格尼被问慌了。
“好像有女使见有人在山上采药,在乱坟岗搭了住人的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