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一个多时辰,苏井才从房中走出。
停尸房闷闭的空气,和身上套着层层叠叠的衣物让她在解剖过程中如处盛夏,闷热又喘不过气。可宁月特别嘱咐过,不能有一丝懈怠解开身上的防护。
苏井忍了又忍,将尸身之上每一处细微异样都详细记录下来,直到出了停尸房,在苍术熏蒸的另一个房间,整个人从头到脚沐浴了一遍,换上宁月给她备好的另一套干净衣服,才算松了口气。
宁月拿着苏井的记录,细细看过去。
“死者,男。年岁约在五十至五十五之间,患病约半月……”
“眼下泛白……唇部、指尖、足趾皆有轻微发钳……”
“胸肺有积液……液体粘滑……肺部触之质韧……”
“尸体体内多出见血淤……”
苏井紧张地左等右等,还是耐心不足地先开了口补充。
“怎么样?这几张验尸单有用吗?我把我所看到的都记在上面了,俱是如实书写,所有结论都有实证,并无主观推测。”
“很……有用。”
从验尸单上回过神,宁月心里对通常只做查案取证的仵作有了新的认识。苏井虽表面风火火,验尸单上却认真严谨,她的事无巨细让宁月很快就能和先前她所看过的脉案和医书一一对照。
“这些单子能让我们少走很多弯路,我这就可以试着拟一份方子,先缓解目前的病症,应该能很快见效。”
短短几句话,莫大的喜悦瞬间取代了疲劳。
——她所作的一切是有意义的!
但这都得需要有人愿意信她,愿意与她一道分担风险。苏井喜悦过后,发现宁月作为医师话不算多,可每做一件事都莫名让人感觉安心,就好像再有什么难事,只要她在,就不会变得太糟糕。
接下来时间里,宁月的药一日三次给两个病患服下,又根据第二天的情况,加减一些药物。除了服药,宁月还以针刺放血之法,辅助改善病症。
到了第四日,先是年纪小的弟弟有了明显的好转。主要表现是人不再昏沉,气喘平复许多,身上的血瘀退了大半。阿爷的情况稍差一些,但到了第七日也有了好转的迹象。
本该是好消息,但宁月却无法放松下来。
——药不够用了。
平常住在义庄,不只是为了庄内几人不被传染病症,更是为了让一直出入城内外的苏井不把时疫带给无辜之人,光是苍术就用得很多。
药铺里的药已经买空了,宁月身上的银子也一下花了个精光。
虽然苏家的病情见好,但是论及之后要深入南疆,药材必是少不了的。宁月想了几个为继的法子,最易实施的就是去惠南城外的山中自己采药去。
“不可。”苏井乍听宁月这么说,立马否定。
这几日见识了宁月的医术,苏井觉得就算宁月再傲世轻物也无不可,可偏偏这人敏而好学,治病之余,总是会向自己学习仵作的查验之术。不仅尊重,还生怕自己吃亏,用了她自己平时记载的脉案手札与她交换,一点没有藏私。
在宁月身上,苏井好像看到了女子在世一些新的可能。
两人相处至今,俨然亦师亦友。
把宁月诈来她本就一直耿耿于怀,如今眼看家人大好,断没有放任宁月如此冒险之举。
“城外这几日时疫更重了,乡里的百姓都在往山上逃,阿月你体弱,我本就是要去城外敛尸的,还是由我去采药吧。你只要教我要采的药草是什么模样就好了,我保证不会认错的。”
宁月摇摇头。她听庆汝说过,惠南临近南疆。深山之中,蛇虫鼠蚁的毒物十分多,就算苏井不怕这些毒物,可她毕竟还是普通女子,遇到毒物只能退避。
还是她去山里稳当一些,不仅能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草药,顺便也能捉一些合适毒物做些新蛊。有时草药不够,用蛊也能凑一凑。
另外她还能看看惠南城外,南疆到底成了什么样子。
宁月一旦下了决定,便极难改变。
苏井无奈,将宁月乔装打扮,变成弟弟苏河的模样,隔日带着一起出了惠南城。
“阿月,我们本来出城时间就晚,这山中不可久待,日落时分一定要在这处等我。”苏井将宁月和谢昀带到她熟知的一条入山小道。
她和宁月打得是兵分两路的主意,她有官命在身,尸体总是要去拉的,十里八乡跑一遍要费上不少功夫,一般都是乘着夜深人静偷偷回城。
但宁月采药可不能拖那么久,就算有人贴身保护,也容易有意外。思来想去还是定在太阳落山后,三人在这里碰面,再一起回城比较好。
苏井难得啰嗦,叫宁月哭笑不得,一顿保证,两人这才惜别。
上山一刻钟,宁月隐隐意识到了不妙。
这山上初看植被繁茂,实际无论药草还是野草都被挖得乱七八糟,一看便是人为。
宁月想起苏井提到过无处可躲的乡民会往山上逃。那些人困得时间久了,找不到饱腹的,那这野草树皮都是吃得的。
苏井找这处小路,也是因为这处山头更安全些。不过她这么想,别人大抵也是这么想的。
得往更深处走些。
宁月看着一路寻常百姓努力求生的痕迹,不禁轻轻叹息。
为了节省时间,宁月脚步刻意加快,直到没有了供人行走的山路。终于看着有了草药的影子,但同时脚下虚实也更难分辨。
“当心。”
宁月一时不查,一脚踩在腐朽松软的树根旁,差点要往山下栽去。一只手却在此时轻轻揽住她的肩头,温暖有力,她那倒势轻松被化解。宁月站回坚实的地面,抬眸对上薄铜面具下那双担心的眼。
宁月不免想到他们初次天水寺相遇,她早不如从前那般心态,还能分出心神笑道。
“初见时,你也是这样救了我一命。”
“不算……初见。”谢昀带着宁月往里走了两步后,不再跟在宁月身后,而是走到她的前面替她开路。
宁月点头。也是,更早之前,应该是她救他的时候,虽然她一点也记不起了。
不想想那些没有答案的事儿,宁月没有负担任由男子干起苦力活,她只管东张西望,看看有没有需要的草药。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宁月还是收获了不少用得上的草药。
“该回程了。”谢昀算着时间,提醒采起药来颇有点不管不顾架势的宁月。
太阳落山之前回程,是谢昀和苏井达成的共识。
不仅是因为深山容易遇不测,更是宁月的体质无法承受深秋的寒露。
“最后一株!”宁月面朝黄土,头也不回道。
临近日暮,天光流逝得极快,待宁月宝贝似的拍去植株上的泥土揣进药兜,天色已然晦暗。林中瘴气渐渐攒聚,谢昀为了避开瘴气,不免绕了些路。
宁月体力逐渐不支,虽没言明,谢昀却第一时间察觉,腾出一只手腕让她抓着借力。可宁月生怕自己耽误事,走得急,谢昀多分了一些注意力过去,不曾注意自己脚下一空。
下一瞬,谢昀半个小腿陷入深坑,随之一股刺痛从脚踝传来。
宁月见状,忙蹲下身查看。
“是陷阱——”
不往这挖好的洞里瞧还好,一瞧真是不得了。这竟不是百姓挖来捉些野兔野稚的,坑底竟攒了不少蜈蚣蝎子的毒物,是个——养蛊之穴。
这洞穴之中这些毒物已经争斗了有些时日,如今只剩下一只紫尾蝎,蝎身上有着斑斓的花纹,一看便是剧毒之物,还是全然攻击之态。
宁月再回头看到廿七的嘴唇已经泛青,便知道等不了多久。
忙将自己的指尖抹向他的如晦,血色蔓延开,随着宁月启唇吹曲,毒蝎才没了攻击的架势。
但这还不够,宁月又继续吹起另一种曲调。
渐渐的,深山百虫从瘴气之中,四面八方往宁月身边爬来。
宁月张望了一下,选了只青色肉虫,将它覆在谢昀脚上的伤口之上。
“忍着点。”
虽意识开始昏沉,谢昀还是仰头安抚地轻笑了一下,示意宁月不用顾忌。
百虫环伺之下,他却只瞧着宁月认真的眉眼。
心里知晓,这一点也难不住他的阿月。
幸好路上采了解毒的草。宁月挤出毒血后,嚼碎了盖在谢昀伤处,又割下自己一处衣摆简单将伤口包扎好。
这样一通打扰,天光所剩无几,瘴气亦不知不觉将他们包围。幸而宁月有南孟血脉加持,这毒虫并不能侵扰她半分,甚至还能为她向前探路。
扶着谢昀,宁月走了半刻,瘴气浓郁到已经所视不超过一丈。
“咦?我养得好好的蜈蚣呢?”
“我的也不见了……”
“我好不容易抓的金蝉!若是今天带不回去,我肯定会被赶走的……”
不太真切的说话声从瘴气后传来,宁月听出说话的应是些年纪不大的姑娘,口音和庆汝很像。
——南疆蛊师?
宁月低头瞄着脚下几只显眼的,与野生的毒虫比着更为肥壮的毒物,大抵知道她们辛辛苦苦养的虫去了哪里。
她可记得记清楚,玉生烟在南孟的窃取圣物的“美名”,要是让人知道她是玉生烟之女……
宁月神色一凛,曲唇。这一回,曲调短促,将百虫暂时驱离了身边。
“你听到曲声了吗?”
“曲声?怎么可能啊?这里只有我们来抓虫制蛊,那些会曲乐的大蛊师才不来这干这累活呢……”
“诶,我的金蝉蛊!怎么跑到这来了!”
“管他呢,能交差就好,早点回去吧,今日还有一批蛊虫要喂血呢……姚蓁,你不走?”
“我的蝎蛊还没找到。”
一位女子冷淡的声音传来后,其他人的说话声便淡了,好似她们不愿多管闲事。
蝎蛊。
不会这么巧吧?百虫宁月都驱散了,只留下了这只蛰伤了谢昀的毒蝎。这是她预备带回义庄,这样才方便研究毒性,配置清除余毒的药方。
只听到瘴气之后脚步声越来越近,谢昀搭在宁月肩上的手微微用力,用眼神询问,需不需他用轻功带他们两先离开此地。
中毒运功乃是大忌。
先前赶天光她都不肯,此时怎能前功尽弃。宁月郑重摇了摇头。
若是别人或许麻烦,若是蛊师,她还是有法子对付的。
那瘴气对寻蝎蛊的女子来说好像不存在,听她脚步是径直往他们这个方向而来。不过须臾,瘴气涌动之下,宁月托着有些气虚的谢昀胳膊就这么冒然与女子见了面。
那女子一身蜡染麻衣,身戴银饰,确是南疆人无疑。
打量着女子的宁月和谢昀也同样被姚蓁打量着。
“又是逃时疫,上山求南孟庇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