嬉笑半天,马车到了向氏布庄。向心觅整整衣衫鬓发,从马车上下来,抬头就是“向氏布庄”四个大字,这还是书法大家石三真二十八年前所写,见证着这座布庄在皇城里,从一进铺子到如今,已是整个京城最大的布庄之一。东街上这家,是向氏布庄最初的位置,前几年又往上扩了一层,门脸敞亮又干净,向心觅上辈子没怎么往这来过,眼下乍一见到这几层楼高的店面里门庭若市,来来往往的有富家小姐,也有平民妇人。
她头一次直观对家中的产业与财富有了实感。
两个穿着蓝色麻布衫的小厮站在门口招呼客人,有一个眼尖望见了向心觅,连忙将掌柜的唤了过来。掌柜姓陆,是个白白胖胖的中年男人,眼睛眯成一条缝,看起来极喜庆。
他见到向心觅仿佛见到失散多年的亲女儿般高兴,乐颠颠地一边将她往楼上迎,一边给向心觅介绍布庄的大致情况:“一层卖的都是布料,不过有些人不舍得买布料,都是自家织好了麻布,送来我们这染个色,我们收个加工费,他们再带回去自己缝。”
向心觅自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听,还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加工费?那岂不是不赚什么钱。”
陆掌柜点头:“是赚不了多少,不过老爷执意要留着,穷苦人家的孩子,也要穿新衣服的嘛。”他似乎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说,或许是觉得,向心觅这样的千金大小姐,即使说了,也是理解不了那些百姓的难处的。
他领着向心觅上了二楼,“你看第二层,卖的都是成衣了,丝绸娟纱,皮毛一类也有,这一层价格就比较贵了,一般就是向小姐这个年纪的闺阁小姐,喜欢来这逛逛。”他滑稽地在楼梯上艰难地转了个身,“这一季新上的春装还没来得及挂上,小姐想不想看看?老奴这就叫人拿出来先给您挑挑?”
向心觅摇了摇头,脸色沉静,“我今日来,并不是来看衣服的。想必爹爹也跟陆掌柜说了,我是来学做生意的,您只管把我当做学徒,该当如何,就是如何。”
“小姐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心性,难怪老爷总在老奴面前夸赞小姐聪慧,今日一见,实在是,这个!”陆掌柜比了个大拇指。
“.......”这个陆掌柜,真是相当好的老师,夸人夸得情绪饱满,向心觅面上不显,偷偷在心里说,这可比向先生讲课有热情多了。
说话间,陆掌柜领着她进了三层楼的包厢,这一层都是给真正的贵客用的,单独开的包厢环境清幽,名贵的熏香和清幽的茶香萦绕在空气之中,陆掌柜请向心觅上座,又亲自给向心觅倒了杯茶,这才坐下。
“这一层就是给达官贵人们用的,贵人们不怎么出门,都是派嬷嬷们选料子,或是拿了衣服图册来说,做好了我们按时送去,不过偶尔有贵人兴起路过这里歇个脚看看衣裳,也不是没有的事。”陆掌柜爬了三楼,又说了一连串话,有些气喘。
向心觅见状捧起茶杯抿了一口,陆掌柜才拿起茶杯喝水。他歇了两息,又开口说道:“这布庄经营事物繁多,布料采购,染色,成衣设计,制作,还有每日进出款项计算,都是学问。要统筹整个布庄,每一个环节都要有所了解。做生意,第一要紧的就是账本,老奴想着,小姐不如先去账房里头,学着算算账?”
这话正合了向心觅的心意。前世向心觅也曾试着接手过家中生意,只是当时向氏布庄已然衰落许多,爹爹那一同做生意的伙伴也各奔前途了。她既无得力助手,更是对布庄运作一窍不通,呈上来的账本入不敷出,查起来却没有破绽,吃尽了许多苦头。是以,向心觅这辈子头一件事,就是要来学会算账。
另一层考虑来讲,今年夏天家中的生意就会出现问题,她尚且不知问题会出现在何处,也没有多少时间留给她逐个排查。但,生意上出现问题,一定会反映在账目上,她早早监督,也许能防范于未然。
因此,她捧着茶杯,乖巧点头称是。
陆掌柜:“正好,前些日子来了个账房先生,也姓陆,算账那叫一个!又快又准!就是这个......脾气怪怪的,还请小姐多担待。”
向心觅应下,两人便一道往账房去了。
账房也在三楼,不过是在走廊尽头的拐角,一进去,满屋子的油墨香气和纸张腐朽的味道,与门外的清雅似乎是两个世界。
账房四周都是书架,上面摆的满满的都是账本,唯一一张桌子上也高高低低摆满了纸册,一个瘦削的人影埋在纸堆里,头埋得极低在写字。
不出意料的话,他就是陆谨,听掌柜的描述还以为是个脾气又臭又硬的老头子,这样一看,竟十分年轻,头发黑而长,束的不太规矩,有几缕散落在脸颊边上,看起来倒是个俊秀的读书人。
陆谨极专注,陆掌柜和向心觅进来也没见他抬头,陆掌柜咳嗽几声,反倒引他不耐烦皱了眉:“要咳出去咳,别在我......”
一抬头,看见是自己上司,及时噤了声。向心觅默默站在后头目睹一切,看起来的确脾气很臭啊......
“向小姐空闲时会过来学习算账,你好好教!”陆掌柜凑近他压低了声音低声嘱咐,“把你的臭脾气给我收一收!”
陆谨“嗯”了一声,听起来不大耐烦,但还是抬头正眼看了看这位传说中的向小姐,拱手行了个礼:“向小姐。”
向心觅点头权做应答。她倒不在意陆谨态度如何,只要他好好教,能让她学明白,就足够了。至于陆谨这种脾气,也不是冲她,她能忍则忍,忍不了,就换个师傅学。反正她是小老板,她说了算。
陆掌柜日理万机,并没多少空闲,将向心觅送到账房,便迅速告辞。
陆谨二十出头,没带过学生,更没怎么和向心觅这种大小姐打过交道,他本就不善言辞,憋了半天,只冒出来一句:“算术会不会?”
“会的......我学过《九章算术》。”向心觅老实地坐在书桌对面,她今日穿了一件藕粉色长裙,在充斥着黑白墨色的账房里像是忽然出现的一朵柔软的花,让人觉得她不属于这里。
陆谨挑了挑眉,流露出一丝诧异。
他不善掩藏自己的情绪,表情都写在脸上。向心觅见他不信,伸手见他手边的算盘拿过来,“你可以给我出个题。”
陆谨干脆将账本上的几行数递过去,指了指其中一列让她算。
向心觅拨了几下珠子,报出一串数字。
陆谨又挑了挑眉,这次的意思是另一种诧异,“不错。”
向心觅忍不住露出一点小小的得意,因为这个一开始看起来脾气不好的账房先生刚刚说了一句类似夸奖的话。
陆谨莫名有点看不惯她这种得意,鬼使神差地冒出了下一句:“也就是初学者的水平。”
他看着对面坐得规规矩矩的向小姐轻微的表情变化,从报出答案后睁着眼睛专注期待他的评价,到被夸奖后小小的得意,再到听到他的下一句话后微微鼓了鼓腮帮子,这些并不明显的反应让他感觉到一点有趣。
然后那个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向小姐捏着算盘没撒手:“我多练练就好了,我帮你算今日的账!”
陆谨脸一垮:“照你的速度,我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去歇息。”这大小姐一天天闲着没事干给自己找麻烦就算了,还来给出来混口饭吃的找麻烦,果然是日子过得太好了。
“超过的时间,我给你按时辰算薪酬,按你现在的三倍。”
三倍工资。陆谨眼睛一亮,忽然觉得这个向小姐人还不错。
多了一个向心觅,并没让陆谨的工作轻松半分。
平心而论,向心觅算的并不慢,只是数字繁多,向心觅打算盘不熟练,问题还多,平日里陆谨未时就能核对完账目,向心觅却生生比平日里晚了三刻钟。
陆谨倒没说什么,左右向心觅都要给他付工资,迟一会就迟一会。只是没想到向心觅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问题,柴火油灯,制衣成本,她似乎对什么都好奇,什么都要问上两句,得到回答后又惊奇地睁大眼,眼睛里明晃晃地写着“这些东西这么便宜的吗?”
“一百五十文一匹的麻,能作贴身衣物穿吗......”他又听见向心觅小声嘀咕,翻了个白眼。
“我身上穿的便是麻布,也并没觉得哪里不舒服。你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千金小姐,可不是人人都有你的好运气,普通百姓一年也花不到三两银子,一百五十文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笔很大的数目。”
陆谨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小时候身体弱挑不动水,家里便将他送到布庄里做跑堂伙计,因为头脑聪明被账房先生看上,带着身边几年,学会了算账,又摸爬滚打几年,好不容易才混上了今日的位置。他讨厌向心觅身上那种“何不食肉糜”的天真,语气也不自觉地难听了些,他孤身一人,大不了也就是混不下去被赶出京城,回到家里种地去。反正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哄着这些富家小姐。
向心觅愣了愣。前世她看账本的时候,上头的银子都是千两百两为计,她也从未自己采买过,不知道那些东西具体的价钱。眼下骤然转变,几页的账簿,全是几百文的数额,至多不过十几两,仿佛与她之前几十年的生活隔开,进入另一个世界了。
这个世界里的陆谨,刚刚被她的话刺伤了。向心觅心中涌出一点愧疚来:“我并非有意冒犯你,也并没有看不起麻的意思,我就是......没想到它这么便宜。”
陆谨没说话。他有点生气,向小姐又一次证明了自己的不知柴米油盐贵。但是她手足无措的样子,歉意似乎也是真的。他意识到向心觅真的不知道这东西这么便宜,对于她来说,一百五十文也真的只是很小很小一笔钱。而她一个大小姐,被自己说了一顿,一点儿没生气,还很诚恳地解释,分明只是个脾气很好的小姑娘,与她计较又显得自己失了风度。
他只好说,“好好的大小姐,若是在家待着,本也不用知道这些。以你家的财力,你一辈子都不会穿麻衣,也不会知道一匹麻布多少钱。”
向心觅却不认同:“陆先生,我来这里学习,并不只是学习算账,这些我大可以在家里请个先生教。但我更得知道每一笔银子来自哪里,流向哪去。人们需要什么,人们如何活着,在家待着,我永远学不到这些东西,永远无法成为合格的布庄接班人。”
陆谨扬眉看了她一眼,布庄接班人,人小小的,口气倒是不小。
“行,布庄接班人,听好了。”
接下来一个时辰,陆谨将每一笔账目都仔仔细细地讲明了进价,售价,损耗控制和下人报上来时会耍的小手段,他看着向心觅小鸡啄米似地直点头,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
待到一切结束,外头天色已经昏沉下来,往常这时候,她都已经在家中和父母一同吃饭了,此刻却才惊觉腹中饥饿。
这时候倒想起沈悟给她送的那包糕点了。向心觅让青荷将糕点拿出来,一点儿也没芥蒂地邀请陆谨一起吃。陆谨也不同她客气,捻起一块就吃,还挑三拣四:“这太甜了。”
向心觅学了不少东西,对陆谨的教学十分满意,方才还说错了话,此刻拿出了尊师重道的态度,虚心接受来自陆谨的意见:“下次给你带另一家,那家没这么甜。”
两人分食了糕点,也算是吃过一顿饭,气氛融洽不少。早已过了平日里陆谨下班的时间,两人也不再多耽搁,拱手告别。向心觅坐了一整天,腰酸腿软,起来时候有点腿麻,难受得龇牙咧嘴,只能让青荷搀着走。陆谨坐在后头收拾簿册,看见向心觅走得歪七扭八,忽然冒出一句:“若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还是奉劝你别来了,白白吃苦,不如老老实实当自己的千金小姐。”
向心觅莫名其妙临走了还被他刺一句,叹了口气:“大小姐也不是应该在家里待着,我生在富贵家中,难道不就是为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吗。况且,我也并没觉得这是吃苦,今天的糕点还挺甜的。”
陆谨揣着手,看着向心觅很严肃地对他发表了一通想法,又笑眯眯地对他挥手作别:“放心吧,陆先生,我明日还会来的。”
他没回应,唇边的小痣被牵动了一下,不知是做了个什么表情。
作者有话要说:猫猫揣手.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