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心觅今日上课积极,下课更加积极。往日里磨磨蹭蹭,指望能在书塾到大门的距离与沈悟并肩而行多说几句的人,今天却等先生一走出学堂,就迫不及待地溜了出去,连坐在后头,打算放课约着向心觅去逛东街的孟一水都没抓着人影,只看见青荷背着书匣跟在后头让向心觅慢些跑。
向心觅却等不及。
她做过很多次很多次梦,各式各样的,有时她意识到那是梦,有时她并未察觉,混沌之中,父母的身影总是离她好遥远好遥远,她在梦里追的筋疲力尽,但总在最后见父母时的那一关头,满脸是泪地醒来。她从没有机会在梦中与父母团聚。
所以向心觅不敢赌,她老老实实地顺着安排,做她应该做的,好好上学,挨到下课,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到家中和父母共进晚餐,如果这不是梦。
如果她真的有幸从头再来,她一定还能再见到爹娘。
向心觅一路上心怦怦的,跟着马车颠簸,终于到向府门口,刘叔出门来接她,“小姐今天怎么回的这么早?”他眯着眼睛,很慈祥地问向心觅。
向心觅几乎产生了近乡情怯的情绪。刘叔引着她往娘亲的房间去,跟她说厨房里今日做了她爱吃的青团,屋里人来人往,都是她幼时最熟悉的面孔,向心觅却更加胆怯,怕自己一伸手,一切都消失不见。
她攥着自己的手心,当做是给自己打气,还是推开了门
“娘!”
记忆里的娘亲好端端地坐在那里,侧着头同下人吩咐着什么。听见她的呼喊,转过头来招手让她过来,嗔怪地给她擦了擦脸:“大呼小叫地没副姑娘样子,今日放课这么早?”
向心觅急切地走过去,真切地扑进了熟悉的怀抱,“娘!”她的眼泪多得止不住,很快洇湿了衣裳。
郑夫人被女儿的眼泪吓到。向心觅从小就不爱哭,小时候调皮爬上爬下,难免有磕碰,摔着了也不哭,奶娘下人将她扶起来,她也只会瘪瘪嘴,转头就忘记了。等越发长大了,更加不哭了,像今日这般扑倒怀里殷殷哭泣,真真是头一遭了。
她见向心觅哭的可怜,心也酸涩的厉害,将女儿揽在怀里,不问原因,只是拍着背如小时候哄睡一般,“乖宝不哭不哭,在外头受委屈了,回家就好。”
回家就好。
向心觅哭了半晌,眼皮红通通,睫毛被泪水淋得湿漉漉,又觉得自己哭的丢人了,从郑夫人怀里抬着头,半晌不说话,只揪着被自己眼泪打湿的一小块布料不说话。
“哭完了?”郑夫人看着女儿难得的撒娇情态,“没哭够娘还有衣裳给你擦眼泪。”
“......哭够了。”
“那跟娘说说,受什么委屈了?”
什么委屈?她在人间走了一遭,满身伤痕地回来了,往事早已成了伤疤,触碰也不觉得疼痛,可骤然见了亲近之人,又觉得自己受过的伤挨过的疼隐隐作痛了。
只是仗着有人疼爱,想补上撒娇罢了。
前世种种已经过去,不必再提。她如今只想守着父母,守住向氏布庄。
“我做了个噩梦,梦见娘亲和爹爹变成神仙飞走了。”向心觅煞有介事,几十岁的人撒娇卖痴毫无心理负担。
郑夫人简直被这个回答整得哭笑不得,十几岁的孩子为着荒唐的理由事哭的这么伤心,她将信将疑,却还是嘴上哄着,“家里有小觅,神仙我也不去当。莫哭了,眼睛都要肿成包子了。”
她温柔地捧着向心觅的脸,用帕子按了按她哭的发热的眼皮:“你爹回来看见你哭成这般,肯定要心疼坏了。快去洗把脸,你爹过会就回来了,今天就在这边用膳吧。”
向心觅抽了抽鼻子,又贴着娘亲撒了会娇,听见下人禀报老爷回来的声音,才匆匆忙忙地站起来,躲到屏风后头擦脸去了。
向铮今日去了乡下收蚕茧,早早出了门忙了一天,饿的够呛,大步走进礼物,正要大声传饭,却看见自家夫人对着他一个劲地使眼色。
他把话咽回了肚子,步伐都轻了些,凑到夫人身边和她咬耳朵:“怎么了?”
“你女儿今儿个一回来就扑倒我怀里哭的伤心,不知道在外头受了什么委屈。”郑夫人拿手肘顶了顶向铮,“你去问问是不是在书塾里受委屈了。”
“谁敢让我女儿受委屈?”向铮声音不自觉提高八度,向心觅在里头也听见了,方才哭过的眼皮肿的厉害,她敷着帕子走出来辩解,“我没在外头受委屈,娘!你不信我!”
“好好好,小觅是因为爹娘当神仙去了才哭鼻子。”郑夫人促狭,“不是因为外头受委屈了。”
“......”方才找理由的时候不走心,眼下倒成了被娘亲取笑的把柄,向心觅气鼓鼓的,心里却终于落到了归处。
向铮以为郑夫人说的“哭的伤心”只是夸张,没想到一看女儿肿的老高的眼皮,竟然是真的伤心了,遂严肃几分,“乖宝,真不是在外头受委屈了?书塾先生教训你了还是有坏小子欺负你?跟爹说,爹肯定给你出气。”
向铮长得五大三粗,又常常外出谈生意,晒得黑黑的,说“出气”时身上真有两分匪气,郑夫人拍了拍他的胳膊让他收敛几分,别吓着自己女儿,向心觅无奈地看着爹爹要把书塾拆了的架势,再三强调“真没有出什么事”,这才勉强揭过了这件事。
说了半天话,太阳都落了山,向铮便唤人传饭来,三人一同坐下吃饭。
向心觅许多年没和父母吃饭,几乎都忘了郑夫人从前总喜欢给她夹菜,堆得碗里尖尖的,向心觅一边闷头努力吃饭,一边留着耳朵听父亲讲今日收蚕茧时的见闻,一不小心就吃撑了。
向心觅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吃饱喝足,该说正事了,她忽然语出惊人,
“爹,娘,我想学着跟家里做生意。”
这话突如其来又毫无缘由。虽说向家只有向心觅一个独女,郑夫人身体不好,生下向心觅后一直无所出,向铮又是少见的深情专一,生意越做越大,身边却只有郑夫人一个正室,从不在外头拈花惹草,是以外头人纷纷议论,都传言向家独女多半是要招个能干的上门女婿来支撑家业。
向铮和郑夫人也确实是这么想的。生意场上多应酬多狡诈,尤其是京城这块掉个石头都能砸死三个官的富贵地界,更需要长袖善舞,向铮不想自家的乖宝吃那份苦,更不愿意她一个女儿家受外人指指点点,故而从来都没主动教过向心觅什么,只等着到了年龄,为她挑一个相貌人品俱佳的公子找上门来,自己手把手教着打理几年生意,让小觅享一世清福总不是什么难事。
向心觅的父母只希望自己的孩子快快乐乐的。可是前世的向心觅并没做到。向心觅吃一堑长一智,一切从头再来,她绝不要依靠那劳什子未见面的相公,她要把自家的布庄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自己掌控自己的命运,方才有能力守护自己的家人。这是她今生的头等大事。
郑夫人和向铮筷子一顿,不动声色对视一眼。
“乖宝,怎么突然想着学做生意了?”向铮盯着向心觅的脸色,想从中看出什么端倪。
向心觅不动如山,“爹爹年岁大了,总在外面跑辛苦,我心疼爹爹,想为爹爹分担。”
“你爹我正值壮年。”这话向铮不爱听,登时吹胡子瞪眼。“你是不是听谁说了什么?”
“爹爹,我没听别人说什么。我知道爹爹不希望我吃苦,心疼我才没逼着我学家中生意,可女儿不想将家中心血拱手让人,爹爹一手创立的向氏布庄,我想亲自接手掌管,”向心觅殷勤地给爹爹盛了碗汤,“爹爹,你就让我试试嘛。”
向铮沉默半晌,低声开口:“你可知,一介未出阁女子,出去抛头露面做生意,不好寻夫郎的。”
“天下哪里还有比爹爹更好的男人,若是寻不到,我就一辈子守着爹爹和娘。”向心觅半是嘴甜半是真心,让向铮很是受用。
“可是......”向铮还想说什么,底下却被郑夫人踹了一脚,郑夫人面无异色,也不看他,只端着汤碗慢悠悠地喝汤,向铮转了话头,
“既如此,你就去试试,我这几日去乡下收蚕茧,你下了学便去找东街店里的江掌柜,教他带着你先看看。”他低头思忖片刻,又不放心地嘱咐,“多带几个随从!”
“知道了!”向心觅达成了心愿,登时高兴不少,连声应答,又说了几句俏皮话哄爹娘开心,便告辞回自己院子里去了。
向铮喝了口闺女亲手盛的汤,看着向心觅蹦蹦跳跳地出了院子,转头道,“秀真,你方才踹我做什么?”他从桌子上站起来,衣摆上赫然是一道鞋印子。
郑夫人优雅地擦了擦嘴:“乖宝有志气是好事,男人总归是靠不住的,若是乖宝自己有本事,自然更稳妥些。自家的布庄,你还看不住了?哪那么多可是,让乖宝去玩玩怎么了,一个大男人唧唧歪歪的。”
郑夫人又将刘叔叫了进来,让他去打听打听近几日向心觅身边发生了什么,怎么会突然生出这样的念头。
向铮叹了口气,“总有我照顾不到的时候,我只怕小觅在外头受委屈。”
“你女儿像我,在外头也不会吃亏的。”
向心觅回了院子,没怎么歇就点了蜡烛开始抄先生布置的课文,接下来的日子有的她忙了,她的课业,向家的生意,许多事情等着她去学习去做,枯朽的灵魂似乎也重新焕发了生机,向心觅从未如此鲜明地意识到,她的前路光明灿烂,一切大有可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