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飞,横尸遍野。
满地红霜,血味冲天。
许家军涌入皇城,投降者任由逃生。反抗者,一律就地结果。
满城风雪,哀嚎不绝于耳。大军杀进皇宫,直逼太极宫。
王公公披麻戴孝,瞅了一眼龙床上元德帝的尸身。取来供桌上白烛,点燃了自己的衣衫。悲道: “陛下,老奴,这便来陪您了。”
砰的一声,殿门被撞开。
沈子夜耀武扬威抬足将进,发觉置身火海的王公公,横在门口。
手忙脚乱后退,生怕殃及到自己。
徐正平领着有名骨气的同僚,赶在许达通之前,将关押在皇宫地牢的许平途毒杀。
许达通心狠手辣,自然是一个不留全部杀之为他儿子报仇。
沈子夜下令,绞杀元德帝所有的后宫嫔妃,美名其曰殉葬。
久关在冷宫的沈无忧,终于得以见天日。
只是沈无忧亲眼目睹,贺皇贵妃被绞杀,吓得魂不附体有些神志不清。
城破之时,包明欢用白孟春那把短匕自尽。
而包凝月动了胎气昏厥,被沈子夜带回了皇宫。
风雪不歇,日落西山。
从逃亡的民众口中得知,皇太子与众将士全部阵亡。
路驰带着仅剩的百名暗卫,进了皇城。阮翛然则是在一片狼藉的战场,找寻萧莫言的踪迹。
城门口人荒马乱,全部是逃生的百姓。
她扒开积雪,映入眼帘的是包明悟与长宁侯。
忍着恐惧壮胆察看,那一具一具死状惨烈的尸体。
“林千帆……”阮翛然颤抖着身躯,望着死透乌青的面容,声泪俱下。
战事残酷,满目疮痍。哪怕是陌生之人亦会动容泪下,何况林千帆曾爱慕于她。
她强忍悲伤,迎风踏雪寻找下去。
天灰将夜,乌鸦倾巢而出盘飞哀鸣。
阮翛然双手冻得红肿麻木,拂去一具金色甲胄上的积雪。
死气沉沉的血腥味中夹杂着,一股淡淡的兰花香。
阮翛然颤抖着双手探上去,想要抚去面上的白雪。
胆怯不决间泪流满面,这股兰花香不是萧莫言又能是何人。
想起自己蓬头垢面,何以见萧莫言。拾起断箭当簪绾发,掬起一把白雪化为清水洁面。
洗尽污秽,桃腮玉面因冷蒙上绯色,凄美冷艳。
她忍着锥心之痛,念起萧莫言以为她葬身火海,那时当也是这般痛不欲生吧。
她鼓足勇气,倒吸一口气反倒呛了一口风雪。咳得泪如泉滴,终是绷不住嚎啕出声。捏着袖口一点一点,将面首上的落白擦净。
昔日面如冠玉鲜活的容颜,变得了无生气灰青暗沉。
她抱起尸身,如儿时那般哭笑唤道:“莫言哥哥……”
“殿下,殿下……”传来一声接一声,急促地呼喊。
阮翛然泪眼婆娑回眸望去,是秦荣背着包袱,如她方才那般在翻找尸身。
她抿动颤栗的嘴唇,艰难从喉中挤出声音,喊道:“秦荣,殿下在这里。”
秦荣听出是阮翛然的声音,先是吓得魂飞魄散愣在雪地中。
他一直听命守在王妃谢氏的灵前,并不知晓阮翛然没死的消息。
回过神来,故人重逢本该喜极而泣。
看清阮翛然抱着的尸首,双腿一软瘫坐在地。随即痛哭流涕,爬向阮翛然二人。
“秦荣,帮我掘土挖坑,让这些战死的英魂,入土为安吧!”
秦荣并非不愿,只是事态严峻不容耽搁。他劝道:“阮内人,你我二人也只能顾着殿下的遗体了,方才我从宫中逃出来,许达通的手下,正在全城烧杀抢掠,想必是在屠城。趁着没人发觉,带上殿下的尸身快逃命去吧!”
阮翛然有一些犹豫,她的家人仍在城中。
秦荣看穿她的心思,哭腔道:“阮内人,都说了是屠城……”
咯吱几声,城门被人关上。
秦荣焦急万分去背萧莫言,惶恐不安催道:“快走吧,再不走,被城楼上的人发现,你我也难逃一死。”
秦荣不知哪来的力气,背上萧莫言,一手拽着阮翛然向前。
阮翛然硬下心肠抬足,秦荣见她肯走便撒了手。
二人找来两匹遗落的战马,合力将萧莫言抬上马背,纵马远离京城。
风雨渐停,寒夜清宁,似乎不曾有过杀戮。
“秦荣,你离开时,宫中什么情况?”
“沈子夜死了,太子妃,是包凝月趁其不备,一刀割喉取命。她自戕了,一尸两命。为此,许达通决定屠城,自立为帝。”
阮翛然唏嘘不已,皇权令人趋之若鹜丧尽天良。
“秦荣,你我要去何处?”
“阮内人,若不嫌弃,你我以后姐弟相称。天下之大,总有你我的容身之处。”
寒月当空,残缺半圆。
本是年关将近,喜庆迎新春。而今却哀鸿遍野,流离失所。
斗转星移,一年后。
江南,隆冬阴日。
野郊,一座民宅内后院,隆起一座未立石碑的坟包。
坟前,跪着身穿素服的阮翛然。
她面色如灰,哪还有往日的清雅秀丽。一副病入膏肓,病不久已的病样。她一壁烧着纸钱,一壁剧烈咳嗽不止。
前院正门,秦荣开锁进门。
他一身褐色粗布麻衣,垂头丧气行向后院。
“阮姐姐,到处都买不到米粮了,连药都抓不到了……”秦荣跪地,拿起纸钱焚烧,伤感道:“殿下,今日是你的忌辰,秦荣无能,连口粥都不能为您奉上。”
阮翛然胸闷气短,虚弱宽解道:“不必自责,殿下定能谅解的。”
仅仅说了一句话,耗尽阮翛然的力气。咳声急促,似有随时气断之势。
“阮姐姐,我扶你回房歇着吧!”秦荣心知肚明,没有药石阮翛然怕是撑不了几日。
阮翛然没有拒绝,步履蹒跚被秦荣扶回房内。
房内陈设简陋,只有一张普通的榆木短榻。
寒冬腊月,连米粮都没得吃,莫说取暖的碳火了。
秦荣离宫时,倒是顺走了不少细软。置办了这处宅子,又买了两亩薄田仍余不少银钱。
原本足够二人衣食无忧,哪知许达通登基之后大兴徭役赋税。本就弄得民不聊生,加之今年大旱颗粒无收。
米粮之价水涨船高,贵到白银百两买不到一斗米。
入了冬,阮悠然得了风寒,一病不起。
秦荣四处寻医问药,只是多事之秋连药材亦是贵比黄金。
家中能典当的,都典当了。阮翛然的病势,仍不见半分好转。
半月前,临近萧莫言的忌日,反倒越发严重咳起血来。
这两日山穷水尽,连口稀粥果腹都没得了。
“秦荣,我累了,想睡会。”阮翛然气息奄奄,有些睁不开双目。
秦荣瞧着面无人色的阮翛然,忍着哭腔颤声应好。关上房门,捂着嘴无声痛哭。
阮翛然昏昏沉沉,耳畔嗡嗡作响听不真切,似有人在唤她。
“翛儿。”
阮翛然努力瞠目,模糊看见父亲阮祝颂的音容。
“姐姐。”软媚的女子声,是妹妹阮悠然。
她噙泪,呢喃细语苦笑道:“父亲,妹妹,我要,死了吗?”
待她再看去,屋内晦暗不清。连一缕白日的光亮都没有,冷冷凄凄的。
浑噩间,方想闭眼,又闻见温柔地呼唤:“阿姐,我来接你了。”
声音不大,晃晃荡荡飘来。鼻尖嗅到浓郁的血腥味,像极了那日,城破人亡的风雪之殇。
陡地浑浊的双目,一瞬清亮。
她看到金甲戎装的萧莫言气宇轩昂,仿若天宫的仙将一般。
立在床榻前,含情脉脉伸手向她。
她想抬手,却发觉力气全无,只能食指微动指向萧莫言。
眼前再次混沌不清,眨眼间萧莫言无影无踪。
她抿动惨白的唇瓣,释然一笑。终于可以追他而去,就此坦然瞌眼。
“翛儿,翛儿……”父亲阮祝颂的声音又起,不壹而三地催促。
阮翛然艰难抬起眼皮,贪心想再看一次父亲。
阮祝颂穿着从前身为知县的绿色官袍,比之印象中的模样年轻了不少。
阮翛然张了口,发出青涩呓语:“父亲,也是来接女儿的吗?”
“自然是来接你的,再不起,赶不上送行殿下了。”
原本阮翛然的三魂六魄,浸在悲痛的漩涡中。
闻此,只觉一股力量将她拉回泼醒。
她瞪大双眼,四下打量一圈。陈设再熟悉不过,是她昔日的闺房。
她抬了手,痴痴傻傻望着可自由活动的五指,难以置信笑道:“这梦好真切,我竟有力气动弹了,只是这手,为何变小了。”
“吱呀”,房门开启。一个粉衫女童闯入,笑嘻嘻道:“阿姐,羞羞,赖床不起。”
阮翛然愕然,眼前梳着丱发的女童,分明是妹妹阮悠然,五年前幼时的模样。
接着,美艳动人的阮田氏扭着柳腰进来,和蔼可亲打趣道:“翛儿,误了时辰,届时可莫要哭鼻子啊!”
阮翛然回过神,惊坐起身问道:“误了什么时辰,什么殿下?”
阮悠然率先开口,疑惑不解道:“阿姐睡糊涂了吗?今日是莫言哥哥离开,进京的日子。”
如此说,这是五年前。她究竟是死是活,还是只是一场黄泉之梦。
她毫不犹豫朝着手背,重重咬了一口。
且不说痛感强烈,那一排暗红的齿痕,清晰入目做不得假。
她慌了神,即便是梦,亦想见一见萧莫言。
一想到,萧莫言死时的惨样,难以自已盈盈落泪。
她匆忙下了床榻,嚷着要更衣。阮祝颂无可奈何一笑,退到门外回避。
阮田氏为她取来一套,竹青软缎做成的对襟襦裙,细心帮她更上。
阮悠然在铜镜前,满眼羡慕翻着妆奁里的珠钗满。
她还不到金钗之年,自然没有珠钗可戴。随口骄横道:“母亲,来年我的金钗,可不能比姐姐少。”
阮田氏笑眯眯与换好衣衫的阮翛然,到了铜镜前,满口应道:“你放心吧,肯定比你姐姐的只多不少。”
阮翛然置若无闻,眼光落在妆奁里一支青玉簪子上。
她猛然抓起那支簪子,定眼细看。簪身刻意一个“翛”字,千真万确是萧莫言送她的那支。
她顾不上梳头,攥紧簪子径直向房外奔去。
她记得,当年接萧莫言入京的就是路驰。
阮祝颂追赶上阮翛然,数落道:“这会晓得急了,连头都顾不上梳了,也不知还赶不赶得上。”
阮翛然没有理会,径直熟练绾发插上青玉簪子,冷静道.“父亲,速去城门口。”
萧莫言这时,应从王府出发上路了。她直接去城门口,定当赶得上。
阮祝颂来不及多想,女儿为何一夜之间沉稳。依照阮翛然之言,乘上马车赶往城门口。
幼时的记忆,纷沓而来。方才她瞥了一眼,铜镜中的自己。
正是她五年前豆蔻之年,明媚娇俏的稚嫩模样。
难道是老天垂怜,给她一世重来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