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宛二十一年,商秋已至,耀目的光辉倾洒而下。
耳畔锣鼓喧天,鞭炮声震耳欲聋,街头熙熙攘攘,各色路人不免得回头看上几眼,将军府一大早便挂起红绸贴上喜字,正忙活的小贩也搁置手中物什与看客聊起这场亲迎。
晏泽从漆黑中睁开眸子,浓烈的硝烟呛得他咳了声,掐了下大腿瞬时怔住了,他全然不顾周身疼痛掀起了红盖头。
从帘子缝隙中窥见一个熟悉身影,晏泽苍白的脸显得僵硬了几分。
他只觉得这具身体越来越轻,浑身如被撕咬般疼。
难不成是重生了?
旧时的记忆涌入大脑,恍惚间,晏泽回到了他死去的那天。
……
“大将军这是哪里来的闲心来我这儿一叙?”
来人脸如雕刻般五官分明,有棱有角俊美异常,他一身黑色锦袍衬得气质淡漠了些,手持壶浊酒,声音略微沙哑:“消遣。”
晏泽慵懒的靠着椅子,会意把空酒杯往前推了推,好笑道:“秦以风,这时候了还消遣?”
奸臣都逍遥法外了,他真不知道这人为何一点也不着急。
秦以风不言语,面无表情倒了两杯酒,随后坐于他的对面:“有时间。”
“大敌当前。”晏泽毫不不见外的拿过酒杯一饮而尽后,才发现他一直注视着自己,“看我干嘛?”
秦以风抬手握着酒杯,眼圈微微泛红,越收越紧。
不知是不是错觉,晏泽觉得他有些奇怪。
于是,两人足足僵持了半个时辰。
晏泽忽然死死按住小腹,一阵绞痛,按住反而没有缓和,疼痛愈加强烈,额头沁出汗水,使他忍不住趴在桌子上低低闷哼。
喉咙一阵腥甜,他下意识捂住嘴,呕出一口血来:“秦以风……”
没人应声。
“秦以风你下毒?我自认待你不差,你为何如此对我?”
晏泽仿佛听到了什么,出于耳鸣十分模糊,抬眼望见秦以风就这样冷眼看着他没有任何动作,待他直到他疼的彻底没了气息。
……
回过神来,喜轿蓦然停下,恐是到了地方,晏泽瞥到一只手跃进了他的视线,骨节分明,当真是好看的紧,隐约可以看见虎口的薄茧,不过想想倒也正常,毕竟是习武之人。
思索之余晏泽也不扭捏,将缓缓手递过去,还未触碰到便被反被握住,力道不大,倒显了几分温柔,下轿前他迅速将红盖头放下。
出轿站稳后秦以风自觉松开手,抓住仆从递过来的红绸首端,放慢速度缓缓前行。
晏泽被红盖头遮住视线,只得拽着红绸尾端与之进门。
八抬大轿当真好不风光,只是那凤冠霞帔于男子身上就有些违和了,闲言碎语也清晰砸到他的耳朵里。
“咱们将军生的好俊嘞,但让皇子嫁过去也没这个先例吧。”
“听说这六皇子也生的一副美人相,只可惜是个病秧子。不过这排面真是大的很哟!”
“真是稀罕事儿,祝将军和夫人百年好合!”
各样式儿大胆的话语混在鞭炮声中,有看戏的、图新鲜的、凑热闹的,也有讨好彩头的,偏生没有几个祝福的。
皇帝这赐婚圣旨当真是让人难以琢磨,若是送来个女子还好说,但偏偏是个男子,就算坐稳了将军夫人这个位置,看来也得守活寡了。
*
拜完天地后,晏泽就被牵到新房去了,这盖头着实烦人得很,任何事物他都看不见。
只知秦以风被催去前院宾客们喝酒去了,闻声很是热闹。
晏泽掀下盖头放到一边,轻揉自己的腕处,竟是青一块紫一块,没一处是好的,眼前有些轻微模糊,若不是忍受能力足够强,恐怕拜堂时就要栽倒在地了。
说起来他那皇帝爹可真够心狠,为叫他成婚直接把他打个半死,使得他本就病弱的身子更是雪上加霜。
晏泽晃了晃脑袋,尽量把动作幅度放小不让伤口裂开,弯腰趴在腿上无聊的摆弄着手指。
近乎一柱香,他忽然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猛地惊坐起,手忙脚乱去拿红盖头,奈何慢了半拍还是被抓了个正着。
不出所料后背处的伤口再度裂开,仓皇下晏泽条件反射喊了声:“夫君。”
称呼入耳,秦以风肉眼可见一怔,轻蹙了下眉,随后侧过头:“殿下唤臣大名便可。”
晏泽五官立体如雕刻一般,脸色是病态的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眸中还带着好些血丝,双手支撑着身子,紧紧攥着红盖头,却又笑得灿烂。
秦以风见状有些紧张他:“殿下您如何了?”
说起来,晏泽本以为秦以风不会来的,才敢那么放肆地把红盖头取下来,如今与前世大相径庭,不得不让他起疑心。
秦以风又叫:“殿下?”
闻言,晏泽这才回了神,随口问了句:“怎么不去喝酒?”
秦以风面无表情,见他一双眼直直盯着自己,似要盯出一朵花来,不习惯的摸了摸脸,毫不心虚道:“臣酒量不好,喝酒误事。”
骗子,平时就他酒量最好。
晏泽笑了笑,没揭穿他:“那你?”
对于他,秦以风是有许些愧疚在身的,原本就是堂堂皇子,虽说不受宠,但也有夺嫡的机会。
如今嫁了人不光被指指点点不说,以后恐是要顶着将军夫人的名号和自己共度余生,当真是误了他。
“臣察觉到殿下受伤了,便想着来看看。”秦以风微叹,该是不愿嫁于自己被打的。
晏泽又冲他笑了一声,“当真是让你为我操心了……”
含蓄的话还没说完,便又觉着眼前一黑,似乎要往后倒去。
“殿下!”秦以风大步走过去,扶住他的胳膊满脸担忧。
不曾想这一举动让他痛呼出声,下意识去伸手推阻,“放开。”
倒也不是晏泽做作,而是后背的伤口恶化了,冷汗顺着侧脸滑下来,一阵头晕目眩,他几乎要晕厥过去。
秦以风抬手,“得罪了。”
得罪什么?
晏泽还没反应过来喜服便被扒下来一半,裸露出上半身来,他身上缠了几层厚厚的缠带,早已被鲜血渗透,甚至与皮肉粘连。
秦以风愣在原地,手指微微颤抖,怕他昏死过去,试探性的叫了一声:“殿下?”
“怎么,这么着急?”晏泽语句间带着玩笑。
这副样子,看着颇惹人怜爱。
“殿下您……还好吗?”
晏泽正色道:“估计要换药,劳烦将军了。”
秦以风没想到皇帝对自己亲生儿子下手居然这么重,一时间更愧疚了。他缓慢解开缠带,到最后一层的时候有些犹豫。
如果直接揭开的话一定会很疼。
晏泽看出了他的顾虑,“别担心,下手快点。”
秦以风闭上了眼,手劲儿一狠,便皮开肉绽,背上的血肉模糊,像是鞭子抽的,仔细看去还能望见森森白骨。
晏泽咬紧牙关,奈何还是有声沉重的闷哼从缝里逃窜:“劳烦将军了。”
“殿下好歹也是皇上的子嗣,哪个奴才下此等狠手?”秦以风搀扶着他,让其趴在床榻上,随后去翻箱倒柜。
寻了好些时候,秦以风只找到了一盒药膏,几段白绸,可当真要上手他却犯了难,便又来了句:“可能有点疼,臣得罪殿下了。”
如今若是找医者恐是不妥,还容易被人查出端倪来。
晏泽的思绪却飘到千里之外去了,只觉得很奇怪,若是按照正常情况他理当喝完酒去他房看兵书。
但此时却在小心翼翼为自己上药,却够稀罕人的。
“这朝廷,却也没多少忠臣了。”晏泽两臂环在一起,偏头目不转睛的瞧着他,想起前世又深深叹了口气。
秦以风上药的手明显一顿,“殿下为何感叹这个?”
晏泽蓦然想起了什么,好笑道:“有大臣竟私底下与父皇说你好男风,若要使你不叛变,必要将我嫁去才可。”
“……”荒缪。
他们秦家世世代代效忠帝王,如今竟也沦落到要忌惮小人的地步了。
“只可惜你心性稳重。”晏泽呼出一口热气,继续说,“若是了当杀了我,再有人在父皇那里吹吹耳边风,那可随了小人意愿了。”
上完药,秦以风又将他扶坐起,又把手中的缠带交给他后,看向一旁说道:“清者自清,臣问心无愧。”
晏泽绑好缠带,为了不尴尬快速穿上喜服衣衫,轻轻“嗯”了声。
忙活一整日,此时已是定昏,而宾客早该都散去了,红烛理当不被吹灭,新人缠绵缱绻,只可惜他是男儿身,无法与之洞房。
“殿下,我们早些歇息?”
此言一出,晏泽猛地呛了下,不可思议的看着他,怀疑自己是听岔了,忙问道:“何人?我们?做甚?”
原本还能保持的心态,在这一刻有些瓦解,他不该留宿啊。
秦以风失笑,“殿下放心,就是单纯歇息。对了,这几日万不可在外受凉,否则伤口感染会发烧。”
其实还有交杯酒这步骤,但总归是要偏向点伤患的,所以干脆去掉了。
晏泽微颔,脱下沉重的衣裳和发饰,只留下薄衫后,便要往床上躺去,一套动作他与墙面对面,不顾身后的动静,磕上了眼。
“明日还要敬茶。”
晏泽叹气,“我知道。”
敬茶本就是进门的礼仪,应当去遵守,秦以风的父亲早逝,前世本以为要被嫌弃身为男子不能为丈夫绵延后代,没想到却反被万般尊重。
将军府就像避风港,能让人在被即将压倒窒息时喘一口气。
只是他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秦以风要下药毒死自己。
随后察觉到有人躺到了身旁,出于太过疲倦,晏泽缓缓睡着了。
而秦以风夜不能寐,瞥向他的目光极其复杂,心底亦是五味杂陈。
抬手将厚棉被拉开盖在他的身上,为了不惊动他动作轻极了,掖好后才安心躺下。